| 潇 丹 文 |
十九岁的少年坐在滑溜的铁皮椅上,趴着红漆斑驳的木质单人桌,低着头,弓着背,腰部刚好抵到只有巴掌大的靠背,眼睛盯着黑小的楷体字,左手压着卷子,右手在奋笔直书,一会工夫,只觉两处肘部发麻发木。头顶上,三架四叶片的大吊扇在加速转悠,风声呼呼作响,三个监考老师来回踱步抹汗。其中一个短头发女老师,看不清她的脸,但对她一身五彩的百褶长裙印象深刻,两天半她换了五套不重样不重色的裙子。
记得那年7月的天气很热,阳光很毒,一丝风都没有,眼睛盯着远方久了,能看到空气弯曲变形,男同学一抬胳膊,大臂处深浅不同的两块颜色,老师们一只手写注意事项,另一只手不停擦汗,他们手腕处都围着一圈毛巾。一个极瘦的老头子来巡考,裤子卷到膝盖以上,露出麻秆样的一双小腿。每一张脸,无论美丑,都红彤彤的。第一天结束后,听说有人被抬出去、掐人中、灌藿香正气水。第二天,学校里准备了冰块,一个楼层一个大红桶,里面白花花的冰块,桶口四周搭着白毛巾。再有人晕倒,直接把毛巾裹着冰块贴到额头、上背和胳肢窝,立马人就醒来,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自动无误地返回自己的座位上。
和好多人一样,你既出考场,那些黑色的字体符号就慢慢冰封起来。那些高考成功如愿的人此后继续如愿,赋予了信心野心,深信天降大任,我命由己不由天,助力他们未来开拓四方攻坚克难。那些无所谓的人,高考降维成一场普通的期末考试,参加不参加,和全国的同学一起,还是与全班的同学一起,没有区别。而在之间的许多人,这场事关一生未来的考试,只被两三天的分分秒秒决定掉。是如愿以偿,还是阴差阳错,都未可知。你翻来覆去找不到当年写下的有关高考拼搏奋斗的热血岁月,你只记得用筷子戳脸,用燕尾夹夹大腿,手指拧起一小块皮肉,转上一转,能清醒五分钟。
唯一能明确的,是在那场考试结束之后,好些人,这辈子已经见完了最后一面。当时没有伤感,青春太短,没有往回看的长度,眼睛都盯着通向远方道路和云朵更深处的天空。有点不太明白的难过,又故意地不去理睬,老师们的最后一堂课结束语和平时无异,啰嗦空白,但眼睛比平日里更亮。同性间抱抱,异性间笑笑,彼此悄悄地收好留言簿,找找还有谁遗漏了。考试结束,忙着丢弃逃离。当时还想着来日方长,隔山隔水不怕翻山越岭,学着新闻联播里的仪式,挥挥手,握握手。背的诗词都是“天涯若比邻”。听的歌都是《睡在上铺的兄弟》《漂洋过海来看你》,写在留言本上最多的是昆德拉一句话:“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记不清是哪一年的高中同学的聚会,特意聚集在学校附近的酒店,有个人爬到桌子上背诗,有个人搂着一个人强吻,想起那些没来的人,发现他们已经消失了很久,怀疑是不是记错,自己根本没有和他们同窗过。索尔·贝娄说,一个人的一生可以用几个笑话概括,参加高考的人生可以用几场考试总结。
考试要出成绩,成绩要分好坏,好坏影响结果。那时已经可以用电话查询了。一串机器女音,把词语和分数剁成稀碎,一个字一个字、一位数一位数地挤出来。能冲淡这空洞毫无平仄变化声音的欢呼雀跃稀少,多数的耳朵被寒气塞住,不甘心,反复按键,额头开始汗出如浆,眼前重影叠叠,话筒里滴滴哒哒,突然换成一声长啸,迟迟不绝。县城中心最漂亮的宾馆门口,开始出现遥远地方大学的宽大海报,各个中学门口也贴着红艳艳的喜报,有包厢的饭店里开始忙碌广而告之的谢师宴,大排档和烧烤摊的老板娘面对动不动就被掼碎的啤酒瓶发愁。最后一次到学校里集中是几个星期之后,填表格、勾志愿,做调剂、服从选项。
几个月之后,有些人集中到某个大山深处的小镇中学,和几万名同龄人遵循着一张作息时刻表。几年之后,有人在假期收到同桌的结婚请帖,有人在研究专升本、保研考研,他们发现自己和几年前的自己已经聊不下去了。十几年之后,有人争议寒门难出贵子的说法,讨论“小镇做题家”这些新名词。知乎上一句有关高考的话,被很多人点赞:“很多人终其一生,高光只存在于高考那一刻,随后的岁月都是沉湎于回忆。”其实,你觉得,很多人终其一生,美好只集中于高考前的那些生活,随后的日夜都是用力在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