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观音堂”里的小学

  | 若水庐主 文 |

  儿时的小学设在邻村村口的观音堂里。说是“观音堂”,早已没了观音供像,只是三间几近毁损的破屋子,屋前有三四十平米的小院子,两扇院门上的缝隙,大得可以伸进我们的小手。房子仅南面有门窗,北面墙上只有几条类似花窗的竖条砖孔,通风透气。墙外是农田,春天里和风送暖时,会飘进油菜花的气息,传来蜜蜂的嗡嗡声,当然,时不时也会飘来田里的肥臭味。冬天,北墙上的孔隙会请老农用稻草塞实,以挡风寒。

  这三间破房子就是我们的教室。别看地方不大,这可是一个容纳了三个年级的复式班级,每个年级二十来人。进门靠窗的一绺,是一年级;中间一绺二年级,靠北的一绺是三年级的地盘。一、二年级学生的课桌和板凳,都得各自从家里带去,大小不一,高矮各异,五花八门,书包只能放在身前的地上。三年级孩子才有桌凳,说是课桌,其实也只是在两个砖墩上固定一块旧木板,两三个人合坐一张长条凳。朝东墙面上两块黑板也大小不一,一、二年级用稍大的一块,另一块三年级独用。

  老师只有一个,虽然普通话不会说,上课本事却不小。一年级上课时,二三年级做作业,给三年级讲课时,一二年级抄生字。农村孩子虽然调皮,可大都还不敢出格,最多暗暗搞点小动作。当然,个别小捣蛋被老师拎到黑板旁面壁罚站,也是常事。同处一个狭仄空间,三个年级各干各事,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明白,那时的孩子抗干扰能力咋就那么强!

  我六岁那年夏天,母亲带着我去学校报名。那时,农村孩子一般要七八岁才会送去上学,三年自然灾害刚过,我年龄偏小,又长得矮小,身高一米八几的老师看我不起眼,不让入学。母亲好生央求,能不能让孩子试试,不行再领回去。老师总算开恩,我成了试读生。那时课文简单,至今还记得第一篇课文是“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如今看来,这才是让孩子正确认知世界的好开端!我也还算争气,期中考试语文算术就搞了两个满分,硬是靠自己的小实力取得了“学籍”,令大个子老师从此刮目相看。

  二年级起换来个女老师,姓陆,已是两个儿子的妈妈,大儿子好像比我还大,她丈夫也在另一个村小当校长。观音堂门口有十几平米的小屋住着他们全家,进门放着小桌子和煤炉,桌子不仅供吃饭之用,批改作业也在此,隔板里边铺着两张床铺,是他们的卧室。陆老师上课讲的也是方言普通话,但比大个子老师好得多。每篇新课文她领读两遍后,就让学生起来朗读,我是被抽到次数最多的学生。不少课文至今还有印象,如《小铁锤》《千人糕》《一粒豆瓣的旅行》《刘胡兰》等等,虽然我普通话不十分标准,但声音响亮,口齿清楚,她常让我领读。后来还选送我去乡里中心小学参加普通话比赛,捧回一个第二名呢。作为她的教学成绩,她比我还开心,我成了她十分喜欢的学生。

  从我家里到学校,不过一二里地,但那时乡下都是田埂小路,下雨天不是跌跤,就是滑到田里,常弄得满裤脚泥巴,下课时陆老师就会把我叫去她家,帮我刷掉泥土。有时遇上大雨,还留下我在她家吃一碗午饭,这让我母亲总是感激不尽。陆老师的偏爱,不仅是我学习较好,可能还有个重要因素,就是我家日子再紧,也从不拖欠她的学费。她不是公办教师,收入主要来自每个学生的几块学费,那可是她糊口养儿的主要经济来源。六十年代初,农村很穷,很多同学都不能按时交足学费,有些同学家甚至只能每次一块一块地交,陆老师常在下午放学时催交学费,但收效甚微,好几次我去她屋里交上全班的作业本,还见她在默默地抹眼泪呢!实在没招时,她就结合家访挨户上门催交。有的家长实在凑不出钱,只能交一些鸡蛋充作学费。

  观音堂院子太小,我们做操要借门外的土道,而道旁又是小河,一个女老师要管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的安全,每次做完操,她就急急地把我们赶回教室。总有几个顽皮的孩子要乘机跑下河边玩水,常常气得她边哭边吼。

  总之,在我印象中,陆老师是个极易掉泪的老师。一次她小儿子发烧,也见她急得直哭,显得束手无策。可少时的我怎会明白,一个年轻的民办女教师,在那么艰辛的环境里,依赖学生的学费作为生活来源,同时又要承担老师、母亲、妻子的责任,那种压力岂不如同背负大山一般!

  我在“观音堂”里上了三年学,四年级便升到邻近大队的一所高小去了。那校舍其实是从前一大户人家的院落,有天井,有堂屋,有走廊……四年级的教室设在宽敞的堂屋里,让人觉得变化最大的不仅是教室的条件,还有校门外一大片用青砖铺就的长方形操场,以及操场北边那根高高的旗杆。

  四年级暑假,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场了,一切秩序被打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陆老师。许多年后才听说,文革时她丈夫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受到严重冲击,身体也垮了。再往后,他们全家去了哪里,就不清楚了。

  人海茫茫,世事无常。严格说来,陆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观音堂”里的小学时光,让我没齿难忘。陆老师如果健在,已届鲐背之年,不知她晚年可好?每每想起,心里总有几分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