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佑林 文 |
双亲离开我已二十多年了,我也二十多年叫他们,没人应答了。想他们时,我总要站在二老遗像前,行三鞠躬,然后和他们聊聊家常。
我老家喊父亲叫“伯”,称母亲为“姆”。家乡人发音口气较重,不管二声、三声,读出的都是四声。我喊“姆”时总是很亢奋,母亲老远听到这声“姆”,便知是我喊她,她总是面带微笑地应答我。
对母亲而言,那一声声稚嫩的叫喊,是她生命的烛光。长大后,尽管“姆、姆”的声音变得粗犷,但母亲仍十分钟爱,可她能听到的叫喊,却越来越少,因为我很早离开母亲到外地闯荡生活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电话还是稀缺货。没有电话,就写书信,想多喊一声那熟悉的“姆”,母亲却离我渐渐远去了,直至她的离去。
我始终铭记着母亲看我时的那一脸笑容。目光慈善、会心舒展,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浸透着一个干净明亮的心灵。母亲的头发早早花白,要追根到她四十岁。四十岁前后,是母亲一生最艰难的时刻,疾病、丧子、饥饿……家里的所有不幸,几乎同时向她袭来,让一向坚强的母亲,几乎到了崩溃边缘。
灾难肆意的折磨,让当时的母亲想死的心都有了。正当她伤心欲绝时,幸运之神给了母亲又一惊喜:她生下了我。可是在我降临前,有谁能体谅到一年半内走掉三个孩子母亲的心境呢?个中辛酸,也许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
尽管母亲离开我20多年了,但那年与母亲最后一面的场景,仍像是发生在昨天。当时还在部队工作的我,部队要到野外驻训,我得按时赶回军营。从家里到镇上,不到两公里的路程,我们母子却走了一个多小时,因为中风原因,母亲走路时,一条腿明显乏力,但她坚持一定要送我。我搀着母亲,母亲扯着我的手,一刻没有松开。那种依依不舍,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可是有谁想到,这竟是我们母子的诀别。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看到汽车到站了,母亲有一种莫名的惊慌,拉我的手越来越紧,生怕我离开她。我要上车了,母亲突然抱紧我,她放声大哭了,枯瘦的手依旧那么有力,全然不顾被风吹乱贴在她前额上的华发。
汽车终究要启程了。二姐搀着母亲一跛一跛地跟在汽车后面跑了一段,直到母亲没力气跑了,她瘫坐在地上,双手仍拼命向我挥舞。我不忍母亲用这种方式向我道别,泪如泉涌,心疼母亲。就这一个车窗的距离,让我们母子从此阴阳相隔。四个月后,家里突然打来电报,说母亲走了。
我永远忘不了与母亲离别时母亲那凄悲的泪光,不能忘记她那喊哑的唤儿声。也许母亲有预感,这是我们母子的最后一面,可母亲并没有说出。从内心,母亲是多么割舍不下我啊!一个车窗的距离,就这么短,它却在我们母子间筑起了一道墙。
父母在,不管你是30岁还是60岁,都觉得死亡太过遥远。父母一旦离去,你一下子就明白了生命的短暂,一下子成了没有父母兜底的孤儿。
是啊!小时候,因顽皮让母亲劳心的事真是不少。本来庄稼活就很忙的母亲,有时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处理我惹的“祸”,她经常领着我向人家“赔不是”,然后,家长里短数落我。有时,遇到母亲正烦心,她恼怒了,给一顿教训肯定跑不了。轻则挨骂,重则挨打。母亲的“家法”就是棍子,她的棍子从来不认轻重,劈头盖脸上来就是打。打完,她解气了,我们才得以解放。对母亲的打,我有一个绝招:笑。她看我一脸笑,怒气的声调一下子降了八度。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有时这招也失灵。她一定要追打我,那就得老老实实就范,让她解气。否则,气不解,那顿“棍子肉”还得上。想想当时,一次次与母亲嬉皮笑脸的躲闪,现在想,如果还有母亲追打我该有多好啊!真想再做一回孩子!
老舍说:“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父母给予我们生命的起点,却无法陪伴我们走向人生的终点,这是何等的寂寥和悲伤!
二十三年前,母亲去世。打那以来,我经常在梦中遇到母亲,梦里惊醒,我依然清晰记得,母亲走路风风火火的样子,她走路像当红军的外公,常年行军打仗,练就一副铁脚板,走路健步如飞,我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想说几句话,但前面的人好像听不见一样,越来越模糊……等我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路一片漆黑,我恍似迷失方向的小孩,找不着回家的路,落寞、彷徨、悲伤、恐惧和无助。
母亲下葬那天,我历经火车一天两夜的站立,精神极度困乏,当我一身戎装出现在家门口,全村人的目光都投向我。看来家里的一切均已备好,只等我回来出殡。我跟随长长的出殡队伍,来到一个三米见方的墓穴前,看到乡亲们将一锹锹泥土撒向棺木,道士在一旁念念有词地给母亲升文。随着鞭炮冉冉升起的硝烟,我泪流满面地呜咽:“姆呀!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姆呀……”
“母亲生我时,剪断的是血肉的脐带,这是我生命的悲壮;但母亲升天时,剪断的是我情感的脐带,这是我生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