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父亲的老酽茶

  | 杭建春 文 |

  自从戒去烟酒,我便喜上了喝茶。茶喝久了,就时常想起父亲的老酽茶,想起父亲近乎执狂地不顾当时全家人的反对,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坚持在自家自留地上栽种了茶树。幼苗茁壮成长为枝繁叶茂的茶树后,平时不怎么爱干农活的父亲,到了茶叶开采时节,总是天刚蒙蒙亮就去了自家茶园,用他那被香烟熏得发黄的手指,小心翼翼又十分娴熟地在茂密葱绿的茶丛中穿梭挑拣,如鸡啄食般将刚冒尖的嫩芽快速精准地摘下握在手心,待到手心撑满,父亲就会将手伸向挎在颈上的竹篓,迅即松开手掌,挤压成一团的茶芽便争先恐后跳进篓里,由篓底重新排列依次迭起。

  早饭时刻,全家人都会聚集在自家后门口,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迎候父亲回家。这一刻,父亲那张曾被日本鬼子的子弹打穿过的脸上洋溢起了笑容。我们内心的激动与酸涩,情不自禁地变成晶莹的泪水充盈了眼眶。父亲回家后顾不上吃早饭,先将采回来的茶芽赶紧倒入簸匾晾晒。早饭过后,父亲又是劈柴又是清理茶灶,忙得不亦乐乎。但再忙,父亲也会悠然地点燃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任两缕白烟从鼻孔里喷涌而出。这时屋里烟雾绕梁,弥散开来。待屋内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时,旁边柴炉上烧着的水也沸腾了。父亲便不紧不慢地将刚烧好的开水灌进热水瓶,拿来他那只积满茶垢的专用陶瓷茶杯,倒入适量开水晃几下,算是洗过,再从陶罐里抓出一把陈年炒青置于杯中,右手拎起水瓶,左手拔掉瓶塞,往杯里注水。只见一条冒着白色气雾的弧形水柱由短及长、由粗及细再由长及短反复数次在茶杯上方来回游移,杯里的干茶遇到滚烫的热水,浑身一激灵立刻冒出细密如麻的汗珠,玲珑晶莹的珠子马上化成串串泡泡往上跳窜。茶叶片则似莲花朵朵渐次放开,随水浪翻滚,一会沉降,一会浮起,上浮下沉,煞是忙碌。顷刻间,瘦小紧致的干茶好像被施了魔法般发胖膨胀,努力还原成为了生前的模样,体积也增加了数倍,占据了大半个杯子的空间。重获新生的水茶叶们你搂着我我抱着你,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表不完的儿女情长,诉不尽的前世今生,把个茶汤搅得浑浊不清,却香气四溢。

  父亲一直凝眸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待杯中复归平静,就端起茶杯,吹去浮沫,呷一口,喉结非常优美地蠕动一下,随即长长地从嘴里呼出一口气。这口气迅速与屋内的烟气、茶杯里升腾的水气以及茶叶散发出来的清香气混合成为一股特别的气味。父亲呼出那口气时,面色是红润的,气息是平缓的,神情是怡然的。我臆想,父亲那杯老酽茶的味道一定特别甘醇。我曾趁父亲不备时偷偷喝过父亲泡的那杯老酽茶,却是苦涩难咽,我根本就喝不下去,在喉舌间打了个转就被我吐掉了。可是父亲喝起来却津津有味,还会不时啧啧嘴。我曾试图破解那杯苦涩的酽茶味道之密码,隐约间似乎找到了像雾像云又像风的答案,但迅即就被另一个疑惑困扰了,那就是父亲从不喝自己亲手做的明前毫茶。明前毫茶都用于送给亲朋好友。自喝的炒青都用坛罐封装,然后窖藏数年,如陈酿。

  父亲喝完那杯茶,抽完那根烟,就恭恭敬敬地点燃了三炷香插在早就架在灶台上的香炉里,虔诚地跪拜在灶神面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祈求各路神灵保佑。在严肃隆重略带神秘的仪式之后,父亲便正式开始他的制茶工艺流程,不许旁人在场观看。所以至今我也不知父亲是如何把同样的茶芽炒制出了不一样的条索和香味,只听到喝过我父亲做的茶的人都夸茶好,好茶。父亲驾鹤西去已然二十余载,他留给我的这段茶的记忆,并没有具象所指,其中制茶的秘诀没有传授给我们子女中的任何一位。虽然我大哥接受了父亲的衣钵,继承了父亲留下的茶园,但炒制出来的茶叶跟父亲炒制的相去甚远。现如今,不光我家有茶园,几乎村里家家户户都有茶园。不但山上有,而且田里也有。村里还引来了外商(外地商人,非外国商人)帮助村民搞茶叶优选优育、科学管理、品种改良、工艺改进,大有轰轰烈烈、革故鼎新之势。我不知道能否做出我父亲做的那般好喝的茶。

  曾经的耳濡目染已成过往,渐行渐远,但依旧清晰,像窖藏在坛子里的老茶,历久弥香。远在天国的父亲,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托梦给我说了这么一段话:

  茶叶有两姿,一谓沉,一谓浮。沉时坦然,浮时淡然;茶人亦有两态,一谓拿起,一谓放下。拿得起还需放得下。

  品茶就是品人生。头道茶茶水混沌不清,犹如少年懵懂不开窍;二道茶苦涩难咽,寓意青年创业艰辛;三道茶甘醇有韵,好像中年成熟收获时期;四道茶清淡闲暇,对应老年时期的心志。

  喝茶喝的是一种心情,品茗是品的一种心境。唯有用心体悟,方能超然凡尘俗事。看杯中时起时伏,如大海潮起潮落,恰似人生一世沉沉浮浮。人生不易,波澜莫测。杯茶下肚,让狂风止息,使暴雨骤停。

  茶之好坏,跟茶之本性,制作方法固然有关,但跟喝茶人的心情也有密不可分的关联。茶浓茶淡,全在于喝茶人说。个中玄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喜欢喝茶的朋友,是否有此感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