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国忠 文 |
荷花缸
一只大水缸,已随我两次搬迁。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由祖屋搬至新屋;一次是2011年老家拆迁,搬至现居地。我曾问过已91岁高龄的老母亲,这只水缸究竟啥时进的家门,她肯定地说:在你爷爷那时就在了。如果母亲没记错,这只水缸,至少已陪伴我家五代人,也是家里最老旧的物件了。
这只水缸,高60厘米,口径68厘米,鼓腹处腰围208厘米,外壁遍布暗绿色的网格纹图案;颈肩与缸沿衔接处,釉面已脱落;成色粗糙却光滑的缸沿,与内壁同呈酱色,显得古朴而沧桑。记得,我儿时它就已在碗橱前下方,而且,在它底部稍微挖低了地皮,使其坐实在土中;即便后来搬至新屋,也是如此。它仿佛连接地心深处,也连接江河湖海,曾以从不干涸的大度,随着桶、勺起波浪,温暖了或苦或甜的厨房,给一个家族,盛装过或浅或深的生存容量;使不绝的炊烟,有了不同的生活深度;也使记忆,有了对农耕时代怀念的温馨和感恩,以及对遥远年代窑场火焰想象的美丽。
如今,这只曾经照过愁容、照过笑脸,照衰容颜也照老岁月的水缸,安置在园内东侧,悠然接受阳光雨露的亲昵,实现了事业的华丽转身。搬来不久,妻子怕它空虚,便植入了荷花,并放入十几条小鲫鱼。不料,鱼儿都成了猫儿的美餐,几次放入,均蹈覆辙。帮不上忙的水缸,只得将全部精力涵养荷花,以吐绿绽红的方式,书写重生后的画卷,继续着对主人的一贯真诚和笃实。不到一年工夫,已是荷叶满缸碧映墙,淡香满园沁心脾。令人不禁想起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句来。一根根长着小刺的荷梗,撑起碧绿如盘的荷叶,有的浮在缸面,有的越出水面,漫过缸沿,参差错落,随风摇曳,试图与附近的花草握接。翻卷的荷叶背面,连着荷梗的主经脉,饱满有力,分出许多枝杈形的细脉,将养分输送到荷叶的每个角落。露水或雨水滴在肥腴的荷叶上,汇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似滚非滚,不肯离去,盛满灵动和联想,仿佛在等待太阳穿云而出后的折射。而悄然开放的荷花,白里带淡红,浓淡适宜而典雅。花蕊处,点点嫩黄的小骨朵儿,美得令人不忍触碰,只想着,留得蜻蜓、蜂蝶去亲热或品赏。而且,往往是一朵荷花方开罢,另一株荷花又含苞欲放。这番景象,给小小庭园,增添了缤纷的期待和遐想。这是仁慈天光的照拂,也是深接地气的水缸之恩泽。
水缸,变成了荷缸。不变的,是它源于泥土的素心和深情。它有属地的柔软本性,却有属天的容量和襟怀。它终日与荷为伴,不接受污泥浊水,以清澈养育清新,以默然养育灵秀,以窑工和火焰赋予的生命,涵养人以及人之外的生命,撰写着自己丰富多样的史记。但愿,它能在接受我代表家族所致敬意的同时,继续与光同行,走向更久远的未来,谱写更美的篇章。
秤
那年去东亭集市买两只石猪槽的同时,还买了一杆老秤。
这杆红木质地的秤,呈古铜色,杆身光滑细腻,老旧中似有包浆成色,敦实而沉稳,而且杆身无丝毫变形。它是一杆称重220市斤的大号秤,除了没有秤砣,其它一应俱全。它全长156厘米,秤杆头部身围13厘米,秤梢身围9厘米。秤杆头部,包裹8厘米长的铜皮,秤梢包裹6厘米长的铜皮,杆首下行10至16厘米的铁制提纽处,亦有对称的6厘米弧形贴面包铜。因有了年头,铜皮尽皆绿锈斑驳。杆首往下5.5厘米处的一侧,开有槽沟,设置了弯月似的铁质秤钩,也是锈迹斑斑。U型提纽的凹面中端,钻有一孔,穿有粗铁丝绞成的圆圈,是供竹木扁担或杠棒穿圈而过抬提纽的。从秤杆提纽处一路下行至秤梢,分布着一道道刻度线(每道计量10市斤),并间隔刻有“叁拾,伍拾,壹佰,佰伍,贰佰”的繁体字样,“贰佰”之后的尾部,还有两道刻度线,标示着这杆秤的最大称重量。而整个杆身,纵向刻有均匀的细圆点(每点计量1市斤),被称作秤星,仿佛一串串规范的省略号。
面对这杆不知确切年代的老秤,思绪似有展开。杆秤是以杠杆原理制成的,称重时,根据被称物体的重量,使吊着秤砣的秤绳,在秤杆上移动,以保持杆身的平衡,平衡时砣绳所对应秤杆上的星点、刻度线,即可读出被称物体的重量示值。这种计重工具,已穿越两千多年的历史时空,可见我们的祖先,是多么聪慧和伟大,值得后人感恩和敬仰。记得早先,农户几乎都有小杆秤,少数农家也有中杆秤,而大号杆秤,只有生产队、大队、收购站等集体单位才有。人们用它称稻谷、称麦子、称糠麸、称柴桔、称干草,也用它称瓜果菜蔬和猪羊……杆秤,是对丰年、歉年的衡量,以它的刻度和星点,称起季节的重量,称起农业的重量,称起汗水的重量,也称起人们生活的质量。也有称人的,老少皆有,手吊秤钩,蜷缩身子,双脚悬空,称出了衰退或成长,前者苦笑,后者雀跃。
当时,农村还鲜见磅秤,也无司磅员,把秤者大多是稍有资望的年长者,无论称进还是称出,人们都寄望于把秤者能够“一碗水端平”——不作假,也不克扣斤两。即便如此,实际操作过程中,有时也会因秤杆上翘或下沉而生龃龉,甚至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人心就是这样,有时可容得下天地,有时却容不下半个星点的差异,斤斤计较,寸步不让。其实,秤的刻度是法度,秤的星点是公道,提示着把秤者恪守公正。至今未忘,队里一位内心端正的长者,每次把秤时,不论亲疏,始终不偏不倚,公平作业,遇到刁钻之人缠着想占些便宜,他蹙着眉头,却从不迁就,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锁只认钥匙、蚕只吃桑叶那样,只认死理不退让,把那未得逞者气得七窍冒烟,常在背后骂他老不死。然而,却应了那句老话“人人心里有杆秤”,大家对他又爱又敬。其实,秤,称的是人的良心。良心,才是人和秤最可靠的砝码。
抚摸面前的老秤,看着铜绿和铁锈,不由感叹起时间的强大力量,坚硬的金属附件,层层衰落和消瘦,而木质的秤杆,却完好无损,且似历久弥坚、弥韧、弥润。于是明白,刚与柔的相对性,硬与软的辩证性,就像雨滴石穿一样。还想到,秤的美好寓意:称心如意。可人生在世一辈子,有谁能够事事称心如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