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绿皮火车上的“迷彩男”

  | 吴云仙 文 |

  快节奏的高铁时代,已经好久不和绿皮火车打交道了,从嫩江到哈尔滨八小时的车程,对我来说反倒有些期待。快到芒种节气,东北的早晨还裹挟着些许凉意,窗外闪过的嫩绿只是江南早春的模样。

  有细雨洒落,斜打在车窗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景。我把目光收回到车厢,与弟弟闲聊起来。

  “到哪里?”座位对面一位穿迷彩服的中年汉子打断了我和弟弟的聊天。

  “哈尔滨。”

  我礼貌性地回答,因戴着口罩而声音闷闷的,随手把桌面上方便面还有茶叶蛋火腿肠之类挪了挪,那是朋友临时为我们备的午餐。

  “我也到哈尔滨。”他绽开了本色的笑容,看着我摆在桌上的方便面,似乎有了更亲切的愉悦,因为小桌那一端也有着他的一碗方便面。在方便面饮食上,我们彼此相通,于是他显得很开心。

  迷彩服汉子的笑持久着,如孩子般天真无邪。我以前在东北生活过两年,这回又去东北的逊克大山里探望经营农庄的弟弟,小住匝月,熟悉那儿的人事,知道东北农村汉子干活的服装,以迷彩服居多,他们大抵性格热情耿直,就如对面迷彩服汉子那样。

  东北农村汉子,我熟悉而敬重他们,在弟弟经营的农场里见得多哩,他们憨厚善良,干活杠杠的,待人诚诚的,今天在绿皮火车上又遇到了一位,觉得挺有意思。我透过口罩外的双眼观望着他,他就对我傻乎乎地笑,眼睛里闪眨着异样的光泽,他笑什么呢?他的笑和眼睛里的光泽也成了迷彩。

  因为时间还长,他与我有一搭呒一搭地聊。原来他是个进城打工的建筑小工,家在偏僻的乡下,到了哈尔滨还要换乘汽车去别地干活。他的话题总停留在工地盖楼,只关心哪里有工地开工。他说,铁路沿线好几个县城都有他盖的楼,连哈尔滨城里也有。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在自己乡村也盖新房,盖许多新房,自己和婆娘就住在他自个儿盖的新房里,再不住那种土坯屋,说时,他混浊的眼睛里充满着憧憬。我明白,现时东北乡村有的农民确仍住的土坯屋,但与我早先看到的相比,显见新房越来越多,土坯屋则越来越少。既如此,眼前“迷彩男”的憧憬就绝非梦想啦。

  车窗外的雨停止了,天色渐渐明朗了起来。火车像蛇一样扭动着身子,拐过弯道,蜿蜒着继续前行。

  不知过了几站,“迷彩男”小心翼翼地取过那碗方便面,从碗底抠开封纸,揭开碗盖,再撕一个个料包,撕不动就用嘴啃。他所有的动作慢吞吞又很认真的样子,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也包括我的好奇心。

  火车偶尔颠簸,阳光晃到他脸上,下巴上冒出的根根白胡子就特别显眼,犹如沾了霜雪。他剃着光头,光头上冒着稀稀朗朗的白色发根,黑色的眼镜架,两头用黄色的橡皮筋系着,箍在圆圆的脑袋上,不松不紧。当他起身泡面时,大家提醒他开水的方向,他却没听见似地走了反方向。

  他冲妥面回来,把自己的面碗放到小桌上,吱了吱手上溢出的汤水,对我一个憨笑,问道:“水很烫,要不我也替你去泡上一碗?”

  我瞅了瞅他沾有汤渍唾液的手指,对他友善地摇了摇头。他似感到了什么,将手指用力在衣襟上蹭了蹭,轻轻说了声:“饭点了,方便面很香很鲜呢。”又歉意地笑了笑:“其实不出远门,还真舍不得享用哩,宁肯给我那口子吃了,她稀罕。”

  他小心掰开折叠的叉子,目光交接时又冲我笑了笑,还举了举叉子,告诉我叉子是吃方便面用的,很好使。他掀开了碗盖,两眼灿然。用叉子捞起浮在水面的酱料包,沥干汤汁,放在折叠的碗盖上,再搅了搅面,一个细如发丝的红色辣椒圈套在叉子上,他像孩子一样好奇地看了看,郑重其事地品尝了辣椒后,才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条来,“吸溜吸溜”的声音和着方便面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他捞完最后一段面条,便端起碗,仰头喝汤。我担心那个酱料包随时会掉下来,扣到他脸上,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把汤喝了个干净,“啧啧”舔着厚厚的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不拉几的纸巾,擦了擦嘴角后顺手擦了擦桌面,完毕,又把纸巾塞进了口袋。

  吃完方便面的“迷彩男”开始犯困了,那双眼睛的空洞是我从未见过的。

  火车在行进,一程一程的风景在变换,河流、刚种完大豆玉米的黑土地、草甸,还有草甸上的牛羊马,弟弟还时不时地用手指着窗外的野鸡叫我看。

  一站一站的人也在变换,有人远离,有人跟进。又到站点,列车员报着我不熟悉的站名,鱼贯而入的人流中来了一位推着大号行李箱的中年妇女。挤推中吵醒了“迷彩男”,他的笑又挂在脸上,热情地招呼中年妇女把行李放在他头顶的行李架上,妇女说:“我拿不上去,待会到哈尔滨也拿不下来。”

  “没事,这不有我呢。”他站起身子抖了抖双臂,显出孔武有力的架子,“我两包水泥一托也不在话下。”

  “你自个也有行李啊,怎管得了我?”

  “保证先帮你拿,放心吧。”他说着很费力地把中年妇女的行李箱托上了行李架,手颤颤然,头上几丝稀疏的白发也颤颤然。

  放毕,他喘着粗气一屁股跌坐了下来,看到我注视着,立时绽开了有点尴尬的笑脸:“可不,举……举个行……行李箱不在话……话下……”

  我们不再搭话,就这样绿皮火车气喘吁吁驶抵了哈尔滨。各自道别,下车赶路。望着“迷彩男”肩膀上扛着蛇皮袋(东北人称丝袋子)的背影,很快被人潮淹没。我耳畔油然响起了他的话语:

  “总有一天,会在自己乡村也盖新房,盖许多新房,自己和婆娘就住在自个儿盖的新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