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山雪记

  | 藜照吾 文 |

  起初飘飘洒洒,既而纷纷扬扬,未几沉沉密密,终于皓皓茫茫。早晨温度骤降,北风随即大作,漫天的雪花就这么豁朗泰然地落寝于大地,风歇雨匿雪争盛,从葛峄山西麓望去,数万亩平野烟村一时俱寂,唯田垄上收菜的老农人两三粒而已。

  午后,东山上的积云已被朔风揉碎,飞花长空分外窈窕,满山玉色渐浓渐亮,邀那飒飒松风,梳妆起三十里的下邳豪情。山下长河欲冰,青带绕身的林野曲径浑然一白,只留得村落间一排排冰笋初悬的砖墙土垣凝然兀立,藏了白发翁媪,敛了青丝壮龄。然而此刻,却独有一串瑟瑟缓缓的白球儿,从巷子口鱼贯而出。足过无迹,嬉闹不闻,七八个臃肿的顽童个个头裹着诸色厚纱巾,脚踏着千层底棉鞋,迎风蹑足,朝东山移去。

  才过邻庄的迁徙碑,疾风便毫不客气起来,时而长拥短折,时而漫卷忽切,时而侵面击目,时而推胸搡背,裹得深雪地上挨紧的球儿们透不过气而伛偻前进。水塘过处,寒枝清波荡,芦花伴雪飞,三里短途将半,劲风欺负得尾部两娃嗫嚅着要回,转头一瞧,不见本庄,目里胖泪滚落成珠,迎头却是省道上那排望不到边的水杉雪巨人。

  终于跨上“天下水杉第一路”,仰头便是那苍茫崔巍的东山,带头两娃却猛地嗷嗷啸叫,“我们胜利啦!”跳跃着,呼喊着,奔逐在省道边的旷地,招惹得漫天晶莹物儿闻声狂舞,那好似归梦的麦野菜地,恍然涌动出生机来。齐望家门唤爹娘,呐喊声借风奔骋,终究是雪厚地阔声落音泯,骄娃们却竞相追极,直至声嘶力竭激落了长道林雪。

  “停啦!现在你们敢不敢跟我去爬山!敢的举手,不敢的家去!以后就别出来丢人了!”

  “不行!二大爷说到这就得回去,不允许乱跑!”

  “胡扯!”带头娃指着东山挥手撅口瞪道:“我爸可没说,现在我不想回家,我要到山上找大姑父去!你们谁去就一块,没种的趁早家走,出发!”

  几声狂肆,带头娃要御雪朝那每月都要登顶呼啸的葛峄山间进发,留下一半不能自抑的哭声原路返回,惊得飞雪忙着去寻大人。

  溜进那片孕育着山楂、棠梨、桑葚、樱桃、石榴诸果的山前林地,五个娃终于抛掉了那尾重担,彻闹耍顽起来。秋阳高照里撑满布袋衣兜的各类果子的甜蜜记忆,此刻馋得他们口中生唾,两手发痒,一娃抓起雪憨笑而食,似嚼似咽,引来疯笑穿林,冷下唇齿,热上心头。然而满目雪林虽是隐介藏形,却是千状百奇,娃娃们模物拟象,幻起心坎无重数。瞧一眼玉兔三五如食聚,笑两句伏猫一只盯鼠看;指这棵分杈处惊如虎踞,唤那枝攒集间神似熊观;彼梢藏蛇盘旋貌,此树落鹰周身白;威赫赫猛狮子欲来扑奔兔,雄赳赳飞骏马将跳白山涧。茂林皑皑,层叠掩映,乘风摇曳,修短各趣。

  发观物象,修饰新容,乐此不疲甚矣,见着那冰笋溜子便折一根晶莹赏玩,笑语飞山,长声纵横果林却不知大雪封了山路,再上分外难。

  石子路雪深坑多,带头娃抓拉着小队沿着旧日小径斗折蛇行,缓缓曲进。几个阶梯石块年久失修,断裂处积雪过膝,大娃蹲下伸脚试试深浅虚实,直到整脚踏稳才挥手继续。山石本崚嶒,雪掩如毛衫,回头西望,远近高下一色,村、田、林、我,仿佛世界唯有此雪。

  直到声扣大木门,惊诧的大姑和大姑父是又喜又抱,又疑又气,来不及解释多少,娃们纷纷拖鞋烤着那大盆里旺红的大炭火,山芋和窝头刚下肚一半,山下的呼号和愤怒,即刻锁住了所有人的胃口,一顿收拾在所难免矣。

  然而当汉子们一阵围炉笑谈后,却并没有脸红脖子粗地教训诸儿,只是感谢之后驱撵着几个娃再下山道雪林,让崽子前头引着回家路。长河石桥,野地深雪,脚印往来儿歌起,夕阳又红了那片云天。

  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家乡雪,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东山雪,此刻只能眷忆着她的深厚,她的惊奇,她的恩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东山雪,再晚,少年的我们也会一直等下去,等一晚畅快淋漓的雪之梦,梦到那一轮灿烂再次于东山升起,升起于炊烟袅袅之际,升起于雪山果林下蓬勃了想象力的少年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