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鹏旋 文 |
记得还是住在南坝桥下时,我刚满10岁,那天傍晚,家里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面色苍黄且满是尘灰,背着一只用青色旧布缝制的挎包,操一口令我似懂非懂的口音:“哥哥嫂嫂,我那边已结束,回来了……”原来这是父亲唯一的弟弟,晓林叔叔。
父亲14岁只身来黄桥学生意,爷爷靠在宜兴城里做木匠活计供晓林叔叔上了几年私塾。父亲不到20岁,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晓林叔叔在旧政府当过文书,解放后被新政府遣散,流落上海摆摊,因帮人私刻公章,被判有罪,在大丰劳改农场服刑。怪不得父亲每年一两次要去大丰、曲塘一带出差,回来后晚上总要和母亲谈老长时间的话。
晓林叔一进门,父亲一番惊喜,情不自禁地和晓林叔拥抱起来,我看出他俩眼眶里是有泪水的。母亲脸上开始还有一些笑容,随之就一阵子的呆板,欲言又止。母亲叫父亲将晓林叔引到里屋说话,关好房门,自己去大石桥街头买回半斤猪头肉、三两油炸豆瓣、四两瓜干白、一斤水面,让老兄弟俩在里屋对饮畅谈。直至时钟敲过十一下,乘着夜深人静,父亲才把晓林叔送到南坝桥外父亲工作的中盐仓库去借宿。
那天夜里,父母说了一夜的话。父亲告诉母亲:“晓林在农场时就想好,回来后能在黄桥找份工作,哪怕是摆个小摊子,靠着哥哥嫂嫂过日子心里踏实。”母亲接过话头,一脸的沉重:“穷日子怎么过我从不害怕,你们俩可曾想过,几个伢儿渐渐长大,明年春儿小学毕业,学生登记表上填上这个有历史问题、劳改释放的叔叔,不就害了伢儿的前途……”当时,我一点听不懂母亲说这话的意思,直到后来,才慢慢悟出个中道理。
次日天不亮,父亲领着晓林叔乘车去了老家宜兴。宜兴虽说是父亲故里,却举目无亲,好在有父亲童年结伴玩耍的朋友相助,为晓林叔在日杂合作商店找了份站店的工作,在常胜街仓屋里东仓桥下租了间老屋安顿下来。晓林叔从小孤单,又在农场待了8年,回老家还是只身一人,便索性住到店里以店为家。晓林叔为人忠厚、珍惜工作,人缘和心情一天天好起来,慢慢地手头也小有了点积蓄。当深深隐藏的那份春心才开始萌发,晓林叔却害上了烂膀腿。听老人们说过,烂膀腿总是化脓,看了让人恶心,不容易医好的。时间一晃就是五六年,待到晓林叔年近半百时,烂膀腿虽好了,却留下了黑乎乎的一片疤痕。
那年,中央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父母亲双双去宜兴看望晓林叔。晓林叔陪着哥哥嫂嫂去逛了善卷洞、张公洞、灵谷洞,不过几日,领着晓林叔回来了。晚上,家里敞开着大门,大摆了酒席,一家人美美地吃了顿团圆饭。那晚,父母与晓林叔的脸上没有了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愁云、泪水,一直谈到夜很深很深……
晓林叔60岁办了退休,我专程去宜兴看望他。虽退休了,晓林叔在农贸市场又揽了份协管员的差事,说是不为钱,为的是不闲着。看着晓林叔一人住一间老屋的一个家,白天还能与邻里搭讪几句,串串门儿;晚上,只能跟无言的灯光和几件简陋的家具为伴,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寂寞。闲谈中方知,晓林叔一瓶煤气能烧上半年,家里常备的只有大米,去菜场每周只是一两次,几只调味瓶多半是空着的。足见得,三餐是凑合着吃,日子则马虎着过,日复一日地是生活的平淡和无味。晓林叔告诉我:“想找木匠打几件新式家具,不能成家也得像个家呀。”虽话音平和,我的泪却夺眶而出了,喉咙哽咽着:“叔叔,家具就不必打了,过两年到黄桥跟侄子们过吧,趁着身子还硬朗着出去游游山玩玩水,也算对得起自己。”其实,退休是一道坎,会让人去想着过去和未来。经这么一劝,晓林叔的这道坎也就跨过来了。连续几年,晓林叔去了杭州、上海、北京……那年春天,晓林叔一高兴,领着几个退休族来到黄桥住了两天,又去了扬州。
父亲那年去世,临终前说话虽已吐不出多少声音了,还是吃力地说着,用手比画着。我用手托着父亲的头,耳朵贴着父亲的嘴唇,一字不漏地听着父亲从心底吐出的微弱颤抖的声音:“晓林叔是个苦人,你们要好好待他,死了跟我安在一起,千万要,千万要……”晓林叔晚父亲三年而去,我们遵父亲所嘱将他的骨灰安葬在父母墓的北侧,立了碑,题了碑文:来自陶都,一生如出土陶罐,粗糙且满是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