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荔红 文 |
在这本书里,我写下这些名字:卓别林、塔可夫斯基、小津安二郎、伯格曼、布列松、侯麦、罗西里尼、希区柯克,这些电影史上不可绕过的闪闪发亮的名字,他们创造传奇,他们自身就是传奇。在我的写作过程中,这些伟大导演的生平及其创造的影像世界在我脑海中闪回,他们的个性、独特风格、叙述口吻也一一呈现。选择书写他们,完全出于我的个人偏好。将这本书命名为《七个半导演》,仅仅是一种修辞,令人困惑的半个,是指希区柯克,其影片的悬疑性、故事性吸引了我。
未经世事之时,看卓别林电影,只觉得好笑、滑稽,充满欢乐。稍稍长大,再看,笑了也哭,感知温暖,也体会悲悯。每次看到同样细节,比如《寻子遇仙记》中玻璃匠夏尔洛与儿子逃避警察那场戏,儿子皮球般滚到父亲身边,好似有根线牵着,父亲拿脚踢开他却如粘糖怎么也甩不掉,都要笑;看《城市之光》中盲女摸着流浪汉夏尔洛的手,“认”出他,说“是你”,都要哭。正是卓别林的电影,让年少的我,最早体会到爱、温暖、怜悯,让那个南方女孩知道快乐本于悲伤,而悲伤都是为了寻求无尽欢乐;也正是卓别林的电影,让年过半百的我,渐渐衰老的我,体会到爱人与被爱,体会到更多的孤寂,四处弥漫着的不安与恐惧……
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独属于伯格曼的魔幻世界中,体会他的焦灼、紧张、幻觉,一个现代人的孤独感,精神的分裂隔绝,对宗教的恐惧痴迷,对情感的极端渴求,渴望抚慰、爱人与被爱……我试图贴近他,好像贴近我自己,试图倾听他的喃喃絮语,好像倾听自己内心……内心如深湖,如潮涌,如火山喷发……
我追随塔可夫斯基的“摄影机眼”:大风撼动枝叶起伏、荞麦田奇迹的颤栗的瞬间,隐约锯木声、纽扣掉落地板的有魂灵的声音,雨漏过窗台、渗进地板,渐暗的背景、起伏的白纱帘,巴赫、达芬奇在流动的影像中,焦灼的内心、莫名的恐惧、死亡与再生,神秘的宗教气息,蓝灰、暗绿或深褐色调,长镜头缓慢而通透地追寻、穿越俄罗斯忧郁而诗性的大地,骏马,水草,富有节奏地呼吸着的时间……追随塔可夫斯基的“眼睛”,如此幸福又痛苦。
我痴迷于小津安二郎的静而不寂、默而有声:阳光倾斜,在移门、窗户几经折叠,投入室内,光线显得特别透明,与格格窗、白色窗纱、窗前的花草,以及门窗外被光线雕刻的颤动的竹枝影子,形成一种空而不寂、不动如流的感觉。在貌似静默的空镜头中,微妙难言的情绪,悄然传达。
我如同埃里克·侯麦,午后三点钟坐在巴黎的咖啡馆吃点心,从咖啡馆望出去,窗外所有的一切都是迷人的,街道,车,人,尤其是女人。在这样散漫的午后,她们,孤独的,焦虑的,心事重重的,安祥的,匆忙的,有伴侣在身边甜蜜走过的,全都那么迷人……我既是一个被侯麦呈现的女子,又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阅读者,我有着他的女人们所有的痴迷与困惑、期待与失落、爱与被爱。
……
什么是真?眼所见,耳所闻,我现实经历过的是真的呢?抑或屏幕上呈现的影像是真的?生活是真呢?抑或梦幻是真?有时,我更相信后者——在电影中,我穿越时空,经历重大事件,为情所感泪流满面,我有千百种身份,死过千百次,又复活了千百次。
但本雅明说:“没有一首诗是为读者而写,没有一幅画是为观看者而画,没有一部交响乐是为听众演奏。”因此,没有一部电影是为观众诞生的。唯其如此,每一个观众,都在重新创造一部电影。
我在我的电影院里,再造一个世界。在完成这本书的书写时,我在读汉娜·阿伦特的《黑暗时代的人们》,关于戏剧家布莱希特一篇中,有这样一句话:“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朴素地思考。朴素的思考,就是对重大问题的思考。”在书写这些伟大导演时,我试图如他们的影像书写一般,学会朴素地思考。
《七个半导演》,赵荔红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定价:8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