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那年味,那地铺

  | 孙明峰 文 |

  外婆一家住在千年古镇上,青砖小瓦的老宅子,低矮、局促、破落,尽显百年沧桑。五十多年过去了,旧时的记忆依然清晰、甜蜜。

  记得童年时,大年初一,我们兄妹几个虽有一两件新衣服,却没有与第一大节匹配的美食。我们嘴噘得能挂上油瓶。父母抚摸着我们的头愧疚地安慰道:“今天将就将就,明天就有好吃的了。”好吧。那压岁钱呢?想多了,那些年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父母奋力挣工分,勉强养活一天天长大如狼似虎的三儿一女。真的难为他们了,不谈别的,谋个饱腹,难啊!

  于是,外婆家就成了我们兄妹迫不及待想去的地方。每到大年初二,一家六口,风雨无阻,兴高采烈急切登上轮船,前往六十多里之外的外婆家,一是拜大年,二是打牙祭,还有“热乎乎”的红包等着我们拿。

  外公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名厨,谁家奢办红白喜事,约到外公掌勺,方算妥妥的安排。跨进腊月,外公能一天几跑菜场,精心采买年货。外婆家也不算富裕,平日里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疼起孙辈来毫不手软,大有把菜市场全搬回家的架势。硕壮的毛猪头两个,一手一个,外公哼唧哼唧拎弯了腰。到家先是烫后是刮再是镊毛,耗时一整天,把两只毛嘟嘟的猪头打理得粉白娇嫩。插朵鲜花其上,活脱标致的猪新娘。花椒、八角做伴,腌个十天起卤,挂在雨淋不到的屋檐下,任由风吹日晒,不久猪脸变色桃红,像极喝高老酒的猪郎倌。年前炖一只,生姜、小葱、高度酒倾情加盟,煤炭炉上猛火笃文火煲,少许香气四窜。解刀装盘,有孩子一旁咽着口水不离不弃欣赏外公的刀艺,外公懂的,顺手挑一块上好的塞到他的嘴中,小馋猫抹着油嘴蹦蹦跳跳跑开玩去了。与孩子等身的草鱼两尾,鸡公四只,腌!对咸味的酷爱,大人孩子一如既往从未改变过。这些,虽不是主打菜,但摆冷碟既方便又快捷,还是上乘的下酒菜。老母鸡两只,猪蹄爪要买好几副,肚肺两套,大肠两刀……凡此,视情只增不减。起早带晚连续作战,外公的老腰累得直不起来,外婆、舅舅十分不忍,偷闲施以援手,确保不误节点。腊月二十八夜起,煤炭炉子二十四小时熊熊燃烧,煨好这个煨那个,歇人不歇炉。烂熟后,分门别类,大头盆盛装,一溜排在通风的条桌上,蔚为壮观,一大家子泼吃到闹元宵保定无虞。点刀烧百叶、慈姑五花肉,各备满满一脸盆;老母鸡汤百搭,打底烧杂烩,人见人爱,餐桌上尊居C位。它们是家常菜也是永恒的主菜。蔬菜若干。芋头丁儿汤必需的,吉利菜,吃了遇贵人。

  大早,起床的人络绎不绝,人丁兴旺生物钟不一也。排队洗漱过后,美好的一天从“皮包水”开头。外婆外公袖套、围裙武装以待。肚肺汤,大肠汤,蹄爪汤任选,也可兼选,喜欢就行。加个荷包蛋,扯几根粉丝,吱一声,大可满足。青蒜花儿,调味的极品,必不可缺。外婆三指并拢轻轻啄起,天女散花般往热腾腾的碗里一抖撒,筷尖上下翻飞几下,入肚沁透五脏六腑。春卷算不上大菜,但肩负压轴的使命。外婆家的菜谱上,贵菜从未缺席过。为的是我们啊,在远离城镇的乡下,此“君”可望而不可即。那时没反季节蔬菜,馅儿只有菠菜和豆沙,足够了!菠菜馅儿主打菠菜,与咸肉粒、猪油渣密切携手,堪称神仙配。“小心,烫嘴!”舅母吆喝着端上了金灿灿脆稣的春卷。春卷闪亮登场,孩儿们眼睛泛绿,起立撸袖,弃筷动爪,咬着嚼着呼着,打嘴都不肯丢。两大盘顷刻风卷“馋”云,孩儿们这才拍拍滚圆的小肚打着饱嗝去放炮仗。

  忙碌了一天的外公外婆,每到这时,终于可以屁股挨到板凳喘口大气了。叼支烟,笑嘻嘻,眯着眼瞅瞅你看看他,满腔的怜爱。

  酒足饭饱,母辈们负责拾掇。锅碗瓢盆各归原位,方桌、凳子一律靠边,泥土地面扫得瓦亮瓦亮。收稻时精挑细选出来的几捆干草靠墙站立候场已久。解开,厚厚铺平垫底。为防不安分的稻草四溢,委屈张张长凳倒下,四脚朝外围成“方池”。两条方正柔软的蒲席,从橱底请出,直接铺在上面;晒得崩干的三条被子远远一撂,地铺立就。我们像发现了“新大陆”,蹬掉鞋子,一跃而上,又是翻筋斗,又是竖蜻蜓,又是哈胳肢窝。大的带着小的玩,主动俯下身躯,让小的当马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赛过任何一家娱乐场。宽敞的地铺本来为大人定制的,我们这些孩子却兴奋不已,不肯撤退,“鸠占鹊巢”的闹剧诞生了。疯得不可开交,必有“惊喜”,各家的大人心中有数。几枚尿将级外甥,要大显身手啦。嘻嘻,睡梦中,众尿手不约而同一通酣畅,蒲席都快漂浮起来。晨曦中,尿香盈堂,叹为观止。此情此景,父亲张口即来:“外甥尿舅家,舅母生带把。”亲们哄堂大笑,齐叭叭山呼:“上红包!上红包!上红包!”外婆皱巴巴的脸灿若鲜花,放下手中的活,没打盹,小脚颠颠地奔向大姑爷,秒上!那一年舅舅新婚,此鸽(子)金贵。

  ……

  时过境迁,云卷云舒。“丰衣足食”过去可是奢望,现如今小菜一碟。然而,外婆家那年味,那地铺,那蒲席、稻草的芬芳,永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