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狮子崖

  | 杨荻 文 |

  人的一生要攀几座山?数不清楚。但此生登临的第一座山,可以追忆,于我,那就是狮子崖了。

  在我懵懂无知的幼年,狮子崖青黑的影子,一直在我身边晃动,并曾闯入我的迷梦。

  位于浙江省仙居县双庙乡的狮子崖,在秀溪河谷的西面。方岩是奇崛而巍峨的,主峰周围三十多里,它的余脉向西北方延展,经方山岭、青尖头、西山,虽起起伏伏,总的趋势越来越低,但到了这一终结处,奇峰突起,宛如一篇雄文的豹尾。在脚下仰望,山势非常雄奇,巅峰排列着陡崖绝壁,好像一头奋鬣欲奔的雄狮,因而得名。

  狮子崖下,一条砂石公路绕进谷口,再笔直向南,两旁毗连三个村庄,统称双庙,缘于山嘴的两座庙宇:佛殿和关帝庙。

  公路东面的村子叫公平,是我的出生地、往昔外婆的家。

  缠过小脚的外婆一家人丁不旺,只养育了两个女儿,姨妈嫁到方岩下方的朱溪以后,为接续香火,需招婿上门,于是穷苦潦倒的父亲就入赘到了这里。

  外婆家是一座清代三合院(当地人叫台门)中靠近门楼的两间厢房。三合院很大,住着七八户人家,它的西面和东面也是一座台门,有廊道相通,村人将这里叫作“三台里”。

  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父亲不堪村人的冷眼和欺侮,负气将家迁回下游的瓜洲村,外婆家就很冷落了,只有我时时逗留这里,成为外婆的安慰。

  外婆经常挎着竹篮牵着我的手,走出溪石砌嵌的长长村巷,到一处叫水鬼头的小水埠洗衣。我坐在石头上,仰望近在咫尺的狮子崖,顶部有一块人头似的悬崖,颈部有道凹进去的缝隙,就是狮子的嘴,听说乡人泥塑了一些神佛供着,有时确也飘出几绺散淡烟雾,像狮子在抽烟。

  我很想爬上去看看。

  我爬上狮子崖是六岁的辰光,同去的是几个小伙伴,兴奋地叫喊着。狮子崖只有一百多米,但因为陡峭,显得很高。我爬到山腰时瞅见下方密集的人烟,瞅见东面亮晶晶的秀溪、溪边的绿野桑田,瞅见远方的括苍山顶,觉得人世一下子变得天高地旷,不是我所熟悉的样子。我想,山那边是什么地方、住着什么人。

  我们摸到崖隙,瞄了一眼,里面坐着几个鬼怪一样的土偶,吓得马上缩回来。

  我也害怕随时从山上滚落,于是紧紧揪着身旁的柴草,待回到山脚才如释重负。我后来的恐高症,可能就是那时落下的。

  童年时,外婆怕我摔死或淹死,不允我爬山爬树或游水,第一次登山成为我小小的秘密。

  我在山下来来去去,直到几十年后,才重临狮子崖。那是一个大年三十的黄昏,我和一个朋友攀到山顶,坐在那块悬崖的顶部。山顶略平,当年公平和上王村械斗时,高射机枪就架在这儿,在它后面,还有更高的崖峰。那时,澄明的余晖将秀溪河谷涂上一层炫目的金黄,山野一片恬静。我很快寻到了昔日外婆的宅子,三个院落构成一个“目”字。我呆呆地俯瞰了很久,心思若有若无,其时外婆和外公早已过世,房子也已转卖他人。

  我下山后去了宅院,已几乎无人居住,有的屋顶已经塌陷,几只鸡在空地啄草。昔日天井里那块踏脚石还在,它是暗黄色的,有近百斤重,像一块巨大的璞玉。我动过念头把它搬走,做个留念,想想费时费力,这念头就搁下了。

  几年后我又去双庙,看见宅院变成一片空旷的荒草地,那块石头也下落不明。我站在那儿发愣,一抬头却看见了狮子崖,没有房屋的遮挡,它仿佛趋近了。

  这一块血地啊,慢慢变得陌生,没了一个相识的人,只有狮子崖还在,它似乎把沉重的山影,装进了我的心胸。

  秀溪北流,到狮子山嘴转折向西,溪滩杂树丛生,芒秆遍地,溪声回荡,有种荒凉凄清的气氛。少年时我来往双庙和瓜洲,每次独自走到这里,都惊恐莫名,希望看到一个行人的身影以减轻内心的孤单。我之所以如此害怕,是因为双庙堂北面的小山坳坟冢累累,走在马路上能看见漆成血红或乌黑的棺木搁在山坡上,棺材顶盖着稻草(茅殡)。

  狮子崖山,寄存着几多亡灵,包括后来我的外公外婆。

  他们的石椁坟就并排摆在与红色寺墙几步远的路旁小坡上,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墓前一棵青桐,逐年长得很高大了。

  我最近去狮子崖是回乡度岁的正月,我来到墓前,内心已没有早年对死亡的恐惧。逼仄的墓地石坟已很密集,只有他们的墓最简陋寒碜。

  我又登上了狮子崖。柏树森森加深了山色的寒意,阳光苍白,山风呼啸,竹木动摇。我沿着荒败失修的山路须臾到了山顶,芒萁和杉树已长得非常丛密了。

  我瞥见了山下田野里那棵古樟,它好像很多年前就不再老去,独自守着什么。

  除此之外,大地上的景象已经变迁,包括秀溪,溪水已经枯涸,不复有笼罩四野的滩声。

  似乎我童年看到的,只是一重幻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