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野园子

  | 杨小羊 文 |

  从河北燕郊到北京,上班的通勤路并不远,但因为跨了省,进京检查起来异常繁琐,常常原本一个小时的路就要走两个多小时。坐在公交里,排队等候检查的时间漫长难耐,尤其是赶在早上,心里总担忧着迟到。为了打发这段时光,我常常举起一本书,埋头读着。

  书并不是随便带的,一定是鲁迅先生和史铁生的,读的也一定是《百草园与三味书屋》和《我与地坛》这两篇文章,我常常在这两片园子里读得入梦,与我的那片野园子重逢。

  冀南邢台老家,挨着西院墙的角上搭着一个鸡窝,是用掺着麦秸秆的稀泥,把一块块碎砖头粘在一起垒成的。样子简陋了一些,但是有顶有窗还有门,方方正正,足有五六平方,在当时的乡下,这样的鸡舍还算阔气的。

  鸡窝是养鸡用的。鸡的数量是不一定的,母亲最多的时候养过十几只,后来减至八九只,再后来仅剩了三五只,到最后竟一只都不养了,只剩了空空的鸡舍留在那里。

  我家的鸡与别人家的鸡长得并无二样,无非都是公鸡和母鸡。鸡本身并不引得我高兴,满院子的鸡屎还常常让我恼火,因为那除粪的活儿总落在我头上,一不小心落下那么一两块没除走,我那眼尖嘴快的二姐就要告状,紧接着就是母亲隔着窗子数落我:“脑子少根弦!”

  从此,我对二姐就生了一种恨,那恨引起的愤怒无处可泄,鸡也就成了“戴罪羊”。我总要抡着铁锨,追着那拉下新屎的鸡狠狠地拍打上一阵,惊得那鸡群四散逃飞,却并不敢把铁锨真就打在鸡身上,母亲疼鸡是胜过疼我的。

  我打累了,一屁股跌在门沿上喘个不停。鸡子们也跟着恢复了原来的气定神闲,那鸡屎依旧随意地拉在院子里。

  那时候的鸡都是由着性子养的,日出而放,日落而归。除了阴雨日子,白日里这些鸡,散落在院里院外的各个地方。

  我家大门外是一片野着的园子。杂草丛生,鸟雀成群。东家和西家的邻居,谁都不来打理一下,只管把自家的柴草、废砖头、树杈子,散乱地堆放在这里。虽然没有规矩,可谁也不曾错拿了谁家的一草一木。

  据说这片野园子,从前是块坟地。不相熟的道人从此地经过,都要指着东北角的一隅,说这里埋着一位盛极一时的地主,他自私霸道,视地如宝,人虽没了,亡灵却一直盘桓不散,看守着仅剩的这片园子。这传说至今不散,这园子也就一直荒芜着。

  大概人类以外,其他生物都是不惧鬼神的。没了人的干扰,这园子拼了命地往野里长。槐树、榆树、梧桐树不仅长得大,而且长得奇形怪状。最招孩子们喜欢的是棵矮墩胖实的老槐树。这树不知长了多少年了,两个孩子是抱不住的,长到人腰处就劈了叉,分成两枝粗杆往四处长。小孩子爬它是很容易的,如我一般笨拙的,垫上三四块砖也能爬上去。我只能爬到两根最粗壮的枝干分叉处,灵巧一些的孩子能爬到树顶上,撇下大枝大枝的槐花,扔给我们吃。

  野花、野草、野蘑菇也都跟着撒了欢儿地长。野蒿子长到最繁盛的时候,小孩子站进去是看不到头的。蜜蜂、蝴蝶、蜻蜓、蚂蚱、蜈蚣、蝎子、知了、麻雀……数不清的昆虫飞禽,全受了土地爷爷的邀请,都赶来赴会了。

  多少年了,这园子一直停在那里。春风来了,她就绿了;霜雪来了,她就白了。小女孩的心思,她全都明白,她用繁华与萧索读着我的欢乐和哀伤。

  鸡子们如我一般,很乐意到这园子里找乐子。一些不着家的鸡就在隐蔽的柴草堆里生了蛋,更有一些懒散的鸡下蛋如拉屎一般随意。我和我的邻居一听到“咯咯嗒”的鸡叫,都抢着跑去看谁家的鸡又下了蛋。赶在农忙的时候,各家大人都下地干活了,捡鸡蛋的活就落在了我们守家的孩子身上。

  捡鸡蛋给我无限的快乐,又因为这园子正对着我家大门,我就说这园子是我们家的,霸占了这园子,谁也不准进来,这鸡蛋自然全落在了我手里。随便就能捡到的鸡蛋并不让人兴奋,揪人心的是那隐了身的鸡蛋。

  胆小的鸡常常寻了隐蔽的地方生蛋,你认真地去找,找回的多是一肚子懊恼和沮丧。某一天,你玩得忘了形,那鸡蛋似乎怕你把它忘了,忽地从一堆枯枝烂草里冒出来,勾住你呆傻的眼睛,一个个白白净净地躺在那里,等着你捡。细数一下,竟有十八九个。

  这惊喜来得突然,满心的欢愉从胸口往外蹦,我刚要张嘴,又怕惊了那鸡蛋的主人,于是悄悄地脱了衣服,铺在地上,一个个地捡了,用外套兜着送回家。从此,坚信了那无数的鸡蛋都藏在这堆枯枝烂草里,每天都要过去看上几遍。可是,从此,不仅那胆小的鸡,就连别的鸡也都再没有来这地方生过蛋。

  鸡子们整日整日地长在这野园子里,性子野一些的,天黑了也不回家,非等得主人“咕咕”地叫着,才肯移步,鸡们似乎也都能认出自家主人的叫声,谁也不曾错去了谁家的鸡窝。

  孩子们和鸡子们是一样的,天天地长在这里,天天地有玩儿不完的新鲜,天天地月亮都照上来了还不肯离去。非得有个胆小的孩子,哆嗦地指向那地主的坟地,大家才被突然激起的害怕赶回了家。

  “请提前准备好身份证”,辅警的检查提醒将我从梦中唤醒,日复一日的赶路上班又开始了,在这段路途上我一遍又一遍梦到我的野园子,儿时的欢愉、简单和满足,滋养着我离家二十年后饥渴又荒芜的心灵。

  可惜那些鸡子、鸡窝、野园子都随着童年一起远去了。如今,老家的房子都换了洋装,那经久不用的鸡舍,随着日渐稀疏的鸡一起流进了记忆的长河里。给我无数欢乐和野趣的园子,被铺上了厚厚的钢筋水泥。只有鸡蛋,不但不让人怀念,只把人吃得有些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