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可可 文 |
无锡，是民族工商业发祥地，以此成就一座城市的百年辉煌；又是乡镇工业发源地，曾在江南大地描绘出堪称奇迹的瑰丽画卷。对于工商名城，人们叩问：何以百年？瞩目于它持续发展的蓬勃活力。而对于以乡镇企业崛起为标志的苏南模式，人们更多地会问：何以无锡？重在探究一系列创新实践的启动原点。
陆阳、沈云福著《奋楫者先：无锡县乡镇企业发展纪实（1956-2000）》，是继两位先前出版的《激荡岁月：锡商1895-1956》之后，关于地方经济史的又一部扛鼎之作。两书的内核，正是以无锡工商经济的创业实录，来回应何以百年、何以无锡的历史发问。
从《奋楫者先》可以看到，无锡乡镇企业的起步发展，发动于一群草根创业者。他们中的很多人是普通农民，也都是甘任辛劳、无惧艰险的奋斗者。他们动足脑筋、拼尽全力兴办工副业的内生动力，来自于摆脱贫困、求得温饱、实现富裕的迫切愿望。在无锡，人多田少的矛盾，早在明清时期就已见端倪。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人口激增和人均耕地面积下降，使得矛盾更趋尖锐。在人民公社体制下，继续以人工耕作的过密投入加深农业内卷，还是另辟蹊径兴办工业、发展多种经营，走出脱贫致富的新路？无锡人毅然选择了后者。从春雷造船厂到八士农药厂，从西塘农机厂到堰桥电机厂，都是在农业发展空间异常逼仄、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不断放大的情势下，农民自己闯出生存发展之路。有人把这叫作“农民逼走华容道”。
然而，追求美好生活是中国农民的共同期望，何以只是无锡率先走出乡镇工业的发展道路？其间必定有着某些特定条件。人们常常把经济的发展归结为某种政策的设置，其实无锡乡镇企业的初创发展，恰恰在于突破一系列政策体制的阻隔障碍。正如《奋楫者先》所记述的，无锡的农民和基层干部顶住“搞资本主义经营”“搞乱计划经济”“挖国有经济墙脚”等重重责难，以“你批你的，我干我的”的定力和现实发展的显著成果，捍卫自己的工副业阵地。不仅如此，无锡农村还在实践中总结出一套经营机制和管理办法，诸如“三就地”、亦工亦农、民主管理七项原则，以及“立足农业办工业，办好工业促农业”方针，并形成富于苏南特色的集体经济组织双层经营体制。靠着这套机制、办法，很好平衡农业与工副业、社队集体与农户、计划与市场等关系，才帮助乡镇企业摆脱羁绊，走向自主经营。倘若没有这一系列从实际出发的创制性变革，农村工业将无从走出“地下工厂”的窘境。
改革开放的大潮，把包括乡镇企业在内的各类经济组织卷入到了市场经济的海洋。放开搞活之初，乡镇企业以其民办民营和在计划经济夹缝中求生的灵活性，在市场竞争中建立起一定优势。但集体企业的产权主体虚置，又使它的经营行为发生某种扭曲。日趋僵化的集体所有制与市场经济之间的矛盾，把乡镇企业推上改革的风口浪尖。这一改革较之国有企业建立现代企业制度面更广量更大，也更多曲折反复。《奋楫者先》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这一变革历程。堰桥镇的“一包三改”及其全面推行，被称为农村经济改革发展的“惊人一跃”。而这还只是以承包的方式落实经营责任，接下来的“改转制”才真正触及产权制度的核心。无论是红豆集团的“增量扩股”，还是花园村的“存量置换”推广，乃至于堰桥实业公司的企业产权拍卖，乡镇企业的股份制、股份合作制改革，真可谓“一步一重天”。而随后的“二次转制”“四制联动”“两大（大而亏、大而盈）企业改革”，进而在明晰产权制度的前提下，健全公司治理结构，改进集体经济组织投融资机制，帮助乡镇企业走出地域的“围城”，大步跨入世界大市场。
乡镇企业在无锡的兴起，固然与这一地区民族工商业发展的历史传承和厚实基础密不可分，但传承的接口和未来发展的路径，仍然需要通过现实的创新来开辟。人们都知道，乡镇企业早期技术瓶颈的突破，是靠了“星期天工程师”这一创新之举。而随后的发展，需要更开阔也更规范的外部技术支持，于是便有了安镇日用品厂与无锡小天鹅洗衣机厂的协作配套，又有了太湖锅炉厂与上海工业锅炉厂的联营，进而还有了三洲钢厂与香港合升公司等的合资合作。无锡乡镇企业由此在更大范围内集结资源，包括技术、设备，也包括资本、市场，从而实现周耀庭所说的从“田螺”到“大象”的蜕变。同样，从乡镇企业团地，到县（市）区产业园区、科技园区，从晶石集团楔入深圳特区，到红豆集团去海外拓建西港经济特区，也都建立起与集聚发展、集约发展相适应的新的产业组织形态。《奋楫者先》以编年体叙事的方式，刻录了无锡乡镇企业以改革为推动力，一路前行的清晰足迹。
乡镇企业本质上是中国社会转型中草根农民的一轮创业，这不是一般的个别行动，而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对中国式工业化独特路径的探索，并表现为一系列突破性变革。只有从创制型变革的角度，才能真正认识其内涵和意义。尽管乡镇企业已经完成转型，融入了中国现代产业体系，但无锡和苏南农民的首创之功将被永久记入史册。它之被称为首创，不仅在于焕发一种不畏艰辛、坚忍不拔的奋斗精神，依托一种精明细致而又大气包容的聪明智慧，而且表现为一种切合时代走向的目的性和行动力。未来的建设和发展，依然需要来自基层的群众首创，而创制型变革仍是其核心和本质所在。那么展望未来，无锡人还会有哪些新的创造、新的跨越呢？
《奋楫者先：无锡县乡镇企业发展纪实（1956-2000）》，陆阳、沈云福 著，中国言实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定价：68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