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佳琳 文 |

　　作家林清玄曾写道：“与十年前的美相遇，就有两次的美；与二十年前的善相遇，就有加倍的善。”那时姑姑总是带着我去捉蜻蜓，她把蜻蜓放在我手上，没一会蜻蜓就飞走了。有次我哭闹不止，姑姑便捉回一只蜻蜓给我。这只蜻蜓有个圆圆的小脑袋，它的眼睛是碧绿色的，像两颗闪亮的绿宝石。我最喜欢它那双薄如蝉翼的翅膀，有细细的纹路在上面，像是地图又像是某种图腾，它飞起来的样子，如同小飞机一般，忽高忽低。蜻蜓是有灵性的动物，它在阳台没有飞多久就落在纱窗上。它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好似明白自己的处境，渴望般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姑姑对我说：“宝贝，你要答应姑姑，就玩一天，明天要把蜻蜓放飞，好不好？”我点点头答应她。阳台上的蜻蜓，丧失往日的活力，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偶尔飞几下，似乎试图和我沟通，或是向我展示它优美的身姿，以此讨好我，让我早日放它回家。可那年还是孩子的我，总想把蜻蜓多留在身边，不舍得放它走。

　　望着这只蜻蜓，我突然周身疼痛起来。我多像这只被囚禁的蜻蜓，很多次也渴望从奶奶家逃走，去北海公园找妈妈。父母离异后，我几乎看不到妈妈。年幼的我，总想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我望着这只可怜的蜻蜓，如同望着另一个自己。这只蜻蜓越来越沉闷，它安静地趴在纱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我多想安慰它，于是我轻轻靠近它，快速地抓住它的翅膀，它先是一惊，没有反应，然后快速地做起挣扎，它的足开始乱蹬，小脑袋左右乱扭，我把左手手指放到它的足上，它一下子安静下来。它尝试用嘴咬我，据说它的嘴是很厉害的，但是那次我没有被咬伤。这是只聪明有灵性的蜻蜓，它知道若是伤了我，我一生气，也许它就无法回家。安静一会后，它又开始拼命挣扎，我把它放回纱窗上，它的足死死勾住纱窗，就这么一个瞬间，它的左边的翅膀掉了。我想是撒手晚了的原因。我发呆般望着掉落的翅膀，心里忐忑不安，像做错事的孩子。这只蜻蜓定是离死亡不远了，我沮丧至极。

　　奶奶此刻正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我跑过去对她说：“奶奶，这只蜻蜓左边的翅膀掉了，它还能被救活吗？”奶奶挪动着她的小脚，缓慢走向阳台，阳光照过去的那一刻，我相信蜻蜓和奶奶一样的苍老。奶奶仔细地看了看这只蜻蜓，摇摇头对我说：“丫头，这只蜻蜓估计活不久了。这是意外，不可避免的事情。人活着难免会发生意外，何况蜻蜓呢？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不往心里去呢？那一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悲伤中。以至于当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到蜻蜓突然飞到一朵花上面，然后慢慢消失，只剩下这朵缤纷艳丽的花。

　　第二天，我和奶奶说起这个梦，奶奶微笑地摸了摸我的头。我赶快起床跑到阳台，果然那只可怜的蜻蜓已经死去了。它平躺在窗台上，安详得如同睡觉。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既是自责又是心疼。我发誓我再也不捉蜻蜓回来，它属于自己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本就是不同世界的生灵，我们的飞翔无法产生真正的交集。

　　这让我想到公公几年前，救回一只生病的小翠鸟。公公养鸟很多年，经验丰富，小翠鸟没有几天病就养好了。它拼命地用脑袋撞击鸟笼，每天执着地撞，没过一天，公公就把小翠鸟放飞。我想如果不放飞它，它也会抑郁而亡。

　　我们不能强留动物在身旁，因为它们有自己的世界。除非是确定依恋人的动物，这样才能共处出真正的和谐与爱。话说那只蜻蜓死后，我决定把它埋在后院的大树下，奶奶还给了我一颗葵花籽。我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小坑，然后把死去的蜻蜓和葵花籽埋在了一起，当泥土铺平地面的时候，我觉得这个让我伤心的创口，似乎正在以某种方式治愈。就在我几乎忘记它的时候，葵花籽的芽叶竟然冒了出来，我把好消息告诉奶奶。奶奶说葵花籽生长很快，美丽的向日葵很快就能长高长大。

　　我做的梦竟然在现实中实现，死去的蜻蜓变成随风摇曳的向日葵。它追随太阳的模样，多么具有象征意义。我想到我们也会像蜻蜓一样死去，然后也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如果恰好也有一颗种子在墓地旁边，那么植物也是生命的某种延续。

　　这让我想到作家迟子建说：“时光和月光一齐在古乐中飞舞，老人们的面容在我面前渐渐模糊起来，因为那屋外的泉水已经悄悄流入我的双眼。”去年奶奶去世，我的梦里又摇曳着一棵向日葵，我相信爱具有永恒的意义，哪怕它曾带给我荆棘，那也是爱的疼痛，那也应该具有泉水的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