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子寅 文 |
这是一条沉默的河,我每天都会从它的身旁经过。
当年小学语文课上,老师曾声情并茂地讲解汉乐府的《江南》,水乡密布的河网,就如同采莲的江南姑娘的背影那样,婀娜多姿。我不由得心驰神往,感叹着说:好想去江南水乡玩玩。老师顿时哑然失笑道:我们现在不就在江南水乡么,我们的家乡,可是闻名全国的鱼米之乡,离我们学校不远就有条河,你没去那玩过吗?哈哈哈……我沉默了。首先,我为自己的家乡位于美丽的江南而高兴,但更多的是不解。我当然知道老师说的那条河,可是那条河看起来可一点也不“江南”。
我初次与这条沉默的河有交集,应该是幼时去表哥家玩。小孩子爱动,那时我们总在老房子附近游荡。
门前小巷的尽头,有一大片开阔的高台,似乎是当时居民的晾衣场。穿过那些幽灵般随风飘荡的床单衣服,就能见到这条河。一股腐烂水藻夹杂着机油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对岸,堆叠着一排被烟熏黑的厂房,更远处,还可以看到钢铁厂巨人般的烟囱在吞云吐雾。对了,我家乡的小镇,曾经是个冶金重镇。
我初次见到这条河时,总感觉有些不舒服,但表哥却早就习以为常。恰逢春节临近,我们玩起了往这条河里扔炮仗的游戏,幻想着,是不是可以惊动那河水里恐怖的水怪,再由我们两个少年英雄打败它,玩得不亦乐乎。而我一开始的不适也很快随风而去。
后来,表哥家的老房子拆迁了,原址上盖了新小区,河对岸的机械厂,也变成了商业中心。
没过几年,曾经的冶金重镇的支柱产业——钢铁厂,也伴随国家环保减排的政策拆毁,搬往祖国的其他角落。我和其他无数家乡人洗过澡的工人澡堂——我还记得,澡堂里滚烫的水和人们烫得发红发亮的背掩映在水汽中;打过针、挂过水的钢铁厂医院——我还记得,那医院扎针比市里的儿童医院疼上不少,一起变成了瓦砾堆,再变成一片辽阔的荒地,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灌木野草。只剩下几座高炉和烟囱,孤独地矗立其中。唯一不变的是这条沉默的河,无言地从荒地和新造的小区间穿流而过。当然,它看起来干净了不少,河岸一边的小区也栽上了一大排翠绿的垂柳。和之前熏得漆黑的厂房比起来,视觉上柔和了太多。
几年后,我高二时考完俗称“小高考”考试的当天夜晚,我的一位高中同学跳下了这条河,再也没有回来。那位同学,我并不是十分熟稔,但他是我所读高中为数不多和我来自同一所初中的,无形间拉近了一层关系。我们并不在一个班,属于见了面,会点点头打个招呼的那种。高一回初中玩时,偶尔会碰见他。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略有些瘦削,大大咧咧、爱交朋友的外向少年,实在想象不到,居然有一天他会选择这条路。我并不算他的朋友,在听到这不幸消息的一刹那,并没有感到剧烈的伤心与难过,但我还是感到一种沉重的落寞——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爱笑的,每次见到我都会和我打招呼的少年了……
在他离开不久后的某一天,我走上那座桥。几百米远的地方,就是曾经钢铁厂的码头,那片水域一下开阔起来,再加上背景里钢铁厂拆毁后的荒地,那一幅荒凉阔大的画面,顿时让我感到:作为一个个人的孤独与渺小,不管是面对自然还是时代。我那位同学在河水里沉浮挣扎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感到孤独呢。
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我有了更多自由的时间去探索更多的空间,我曾沿着这条河一路向西,看到了它沿途更多的风景。这条河变得更清爽了,原来大桥旁的钢材市场,变成了木材市场,机油味变成了夹杂着发霉气息的木头味。
穿过大桥,从一条小径可以到达一条沿河大道。这里车辆、行人都比较稀少,再加上沿河有个新造的湿地公园,是个散步休息的好去处。我天天都会经过这里。不过,钢铁厂原址那一大块荒地依然寂寞地保持原样。略有耳闻说已被某家企业买下了,这块地要打造一片豪华商业街区,但现在似乎并没有下文。
沿河大道上,路过的人们,总是带着一副疲倦的面容,行色匆匆,只有老人和孩子会慢悠悠地逛着,享受着河面吹来的微风。而那新造的湿地公园,也确实光鲜亮丽,看得出花了不少钱。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漫步其中,看着湿地公园里孩子们手中飘飞的风筝,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掠过的白鸥,码头处鸣笛的货轮。即便是这条沉默的河,在这一刻,也生动活泼了。
看到身旁的孩童,一边牵着长辈的手,一边蹦蹦跳跳地欢笑着。我突然想到,如果有转世一说的话,我那位同学,现在正是我身旁这位孩童的年纪,无忧无虑。那我们呢?千千万万钢铁厂的前职工,千千万万的其他人,我们就是这条河里的河水,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仍然迟缓地,沉默地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