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健 文 |
沈燮元离去的脚步,似乎并未走远,依稀能听到回声。
倘若在十年前,沈燮元的名字,学术圈外很少有人知晓,近几年却成了网红,这都拜新媒体所赐,尤其是B站、抖音的功劳最大。沈老笑称是“噼里啪啦”把他炒红的。只剩一颗独牙的沈老不知是故意逗人抑或说话漏风,把“哔哩哔哩”说成“噼里啪啦”,真是个老顽童。
一时间,“南图扫地僧”名声大振,隔三差五有人来南京图书馆阅览室采访拍摄沈老,原本静谧之处变得闹哄哄,工作人员不得不在沈老座位上方贴上“禁止大声喧哗”的字条。
清静了一辈子的沈老,没想到期颐之年却成了热门人物,不知他是否习惯?
人活到百岁,已是人瑞,应无憾事。但百岁翁沈燮元生前没有看到他毕生致力编纂的黄丕烈《士礼居题跋》出版,终究还是一个大大的遗憾。幸好该书在沈老生前已进入书稿清样二校,不久即将出版面世,但对关注的读者来说,已有些迫不及待。
沈燮元,无锡石塘湾人,一生在无锡、苏州、南京三地生活、学习、工作。其中大半辈子在南京图书馆工作,退休后依然以馆为家,退而不休,每天打卡,直至生命熄灭为止。
沈燮元是无锡国专1948年毕业生,与红学家冯其庸是同班同学,两人都在无锡分校与上海分校上过课,交情很深。冯其庸晚年病重时,有一位在南京工作的友人去看望他。谈话间,冯其庸说,自己有位老同学在南京图书馆工作,叫沈燮元,很有学问,他一人生活,如果可以的话,请一定要帮我去看看他,照顾一下他。
沈燮元解放初曾在无锡工作过一段时间,他与我舅舅王赓唐是好朋友,两人都在无锡文教部门工作,经常见面切磋学问,两人还以“燮赓”(各取一字)的笔名,合作发表过文章。沈燮元曾在无锡图书馆与苏南文管会工作,后来他随文管会迁至南京,他本人连同文管会保存的古籍一起并入南京图书馆,从此再没有离开过那里。
沈燮元学问很深,著述很少,属于述而不作一类的学者。我书架上一本不厚的《沈燮元文集》,这几乎是沈老生前全部的著述了,其中包括他早年出版的一本小册子《屠绅年谱》,还有十几篇文章,大多是序跋。书中一半篇幅是他当年手写的《苏南区文物管理委员会方志目录》的油印本。
沈燮元漫长的一生,大抵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撰写江阴乡贤《屠绅年谱》,为国专老师辑录《周贻白小说戏曲论集》,参与顾廷龙领衔主编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工作达十年之久。而平生最大心血则用在了“异代知己”黄丕烈《士礼居题跋》的编纂上,达数十年至死而不休。
黄丕烈,清代乾嘉年间著名学人,古代藏书家中最负盛名的大咖,以其在古籍上题跋的“黄跋”而著称于世,为后代学者所追捧。辑录其题跋的人,从清代到民国以来陆续不断,如潘祖荫的辑本、江建霞的补辑本、缪荃孙的重辑本、王欣夫的续辑本等。而当代与沈燮元“撞车”同时在做这项工作的学者,也大有人在。我书架上就有两部已出版的黄丕烈题跋集,一部是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屠友祥校注《荛圃藏书题识》,一部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余鸣鸿、占旭东点校《黄丕烈藏书题跋集》,他们动笔比沈燮元晚,成书比沈燮元早。而沈燮元的毕生心血《士礼居题跋》则至今尚未出版,已落了“后手”。
但沈燮元似乎并不在意,他于2015年4月与中华书局签订了《士礼居题跋》的出版合同,但八年来他一直磨磨蹭蹭,不停地修订补充,既然落了后手,他就要后发制人。沈老的后手是有底气的,前两部抢得先手的书,都是就书编书,仅对前人编辑的书籍进行重新校勘和添加注释,并没有增加新的内容。
沈燮元绝不满足于此,他要编一部更加详实、更加完备的“黄跋”集子。所谓详实,就是他不依赖于就书编书,就书校书,而是通过他在图书馆界积累的人脉关系,数十年来从全国各地图书馆与藏书家手中,获得了800多份“黄跋”真迹复印件,他用“黄跋”校勘“黄跋”,纠正了前人辑录中的多处错漏之处。所谓完备,就是在这些复印件中,以及其它场合获得的信息资料中,沈老发现了数十则前人从未辑录过的“黄跋”,也就是说,他即将出版的《士礼居题跋》,是迄今为止最为完备的“黄跋”,是集大成者。图书馆界耆宿顾廷龙先生曾为沈燮元写了一副对联:“复翁异代逢知己,中垒钩玄喜后生。”复翁是黄丕烈的号。沈老一生所作所为,确实不愧为黄丕烈的异代知己。此书虽已编成,却未能在沈老生前出版,终究是他生命中的一大遗憾。
笔者与沈老缘悭一面,但我曾两次与沈老出现在相同的场景中,只是没有在同一时空里交集,所以未能“邂逅”。而这两个场景都与黄丕烈有关,一次是2011年初夏,西泠印社拍卖公司在杭州举办古籍拍卖预展与“黄跋、顾校、鲍刻与中国古旧书文化研讨会”。笔者前往观摩了预展,沈老则应邀出席了研讨会。这次拍卖展品中,有三件“黄跋”手迹,经沈老确认是前人没有收录过的,首次面世。沈老见了这些“黄跋”,犹如见到失散多年的好友一般,激动不已。还有一次是2018年深秋,上海举办《缥缃流彩——上图馆藏中国古代书籍装潢艺术展》,展品中有多件黄跋,笔者与沈老都去参观了,同样没在同一时间里交集。沈老这次是作为普通参观者,也挤在观展的人群中,隔着玻璃柜,用贪婪的目光,审视着展柜中的“黄跋”。
沈老终身埋首于古籍整理与研究,他说:“我跟书的关系,等于鱼跟水的关系。我在图书馆工作就像鱼在水里游,脱离图书馆就看不了书了,鱼就死掉了”。
去年秋天,无锡国专历史研究会成立时,沈燮元被聘为荣誉会长。如今他已驾鹤西游,去仙界与正在等待他的老同学冯其庸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