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国忠 文 |
在我寓所的东北部,有几个村落,曾是前几年我经常散步的地方。
那几个村落,早先曾是个渔业大队。后来,渔民们上了岸,也干起了“三铁耙六稻秆”的行当。又随乡镇工业发展,融入了市场经济浪潮,乃至城镇化建设的洪流。不过,我总觉得,在那些已变身为市民的血脉里,或多或少仍遗有渔民的基因,以及少数具象的蛛丝马迹。这也是我避开喧闹、前去散步的理由。
虽说村落里的房屋,大多为单开间二层楼,与其它一些村的住宅有差异。但屋前屋后,多有紧凑的菜地。尤其是高速公路沿线,有较空旷的菜畦,满目菜蔬瓜果,还有不少供蔬果爬藤的棚架,羊肠小道纵横逶迤,将我的思绪,牵向农耕和炊烟。
靠近村落西侧,有一条二十来米宽、三四百米长的河。西岸植有杨柳、紫荆,间隔种有桃树。东岸除柳树外,植有香樟以及杂树。行至河的北端,一道堤坝截断了水流,堤北停着两条搭有船棚的水泥船,堤南浜斗则氽着两三只小木舟,船上无人,却有渔网。
过堤东行,北侧是一排老旧厂房的围墙,不断传出机器的轰响,还间杂沉闷的冲床作业声,那是电能制造出的铁与铁的厮杀,冲击我的耳膜。而南侧,则是一片开阔的树林,参差的绿荫中,嵌着两三间斑驳的破旧小屋;屋的四周,地势起伏,蓬蓬簇簇的茅草间,散落着一些方向不一的坟墓;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冲淡着大蓟、飞廉、菝葜——戟刺怒张、狰狞骇人的阴森。
一路之隔,阴阳之别,也是两番景象。我的心绪,穿行于明暗之间。
我的脚步,继续移向东北方。西侧是几间低矮的老式民居,檐头、瓦楞和屋脊也较破旧;山墙多见爬山虎,门闼的油漆翻皮剥落,一派衰败气息。但从门锁看,这些屋还是有人进出的,估摸是外地打工者所租住。而东侧,则是十来排较齐整、白墙黛瓦的二层楼,大多仍乃本地住民的居所。沿老民居前的沙石路往北,是两家小厂的门面,已紧靠横亘东西的高速公路,不间断的轮胎与沥青路的磨擦声,高调淹没了其它响动,也连接起意识中的古今,水路似丝,陆路如梭……
转至东面后折南,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与镇内水网连接。河东,杨柳背后是厂区。河西,岸堤由红砖平砌铺就,右边是一长方形的苗木地,个中间杂一些桑树。早已歇了蚕业,我不知:因何还种桑树?其间,鸡鸭散漫觅食,几条小狗穿梭嬉戏,还瞧着我这个过客,不住吠几声,一副蛮横恐吓的模样。
沿着红砖堤,我一路往南漫步。这也是一条我常走的路。岸边常年停靠着两只木船,船身桐油漆金黄,弧形的竹篦棚架围着三舱,一如旧时的乌篷船。船艄放着一枝橹,上面搭着一口丝网,两根竹篙则固定在船舷处;船头一块带铁补丁的防滑木跳板,充当了船与岸的桥梁。船头一老叟,长得精干,头发花白而清疏,脸容方正、黝黑,用绳拴小木桶,打起河水浇向船甲;然后,用拖把擦拭甲板,慢条斯理的动作,有点像冬日里的懒阳。那种闲散和缓慢,仿佛是从历史深处突兀冒出,与周围闪烁的时空节奏,以及捕鱼时的迅捷,形成强烈反差。
我的视线还触及到船帮角置放的桅灯、汽灯,而沿跳板下方,一根电线,穿过菖蒲、芦苇的缝隙,通向岸上。这三套制的光源预备,似在告诉我:老叟岸上有屋,身心却总在船,船家船家,船才是真正的家。我不由油然起敬,多次祈愿那不老的古风骤然荡起,让老叟拔锚也解缆,顺流出闸,扬帆于烟波,迤逦于渔歌……以了却其血管里——不绝奔流的念想和向往。
然而,风已进入了现代,似乎不肯回到过去时。船,也大概宁可停在泊位,不愿再返回古代。夕阳里,只留下那守望的老叟,仿佛穿越烟云的一尊塑像,仍倚着船帮,凝思而怅惘。
更令人遗憾的是:前年,那几个村落也拆迁了,废墟上,正生长出钢铁水泥的骨架。而我,在村落里的散步,也不得不中止。那小径、菜畦、工厂、坟地、小屋,包括桑地、岸树、河流、渔网、木舟,乃至那老叟……都只能似零碎的胶片般——在脑海里徘徊……
而且,我愈加感到:自己目光和脚步的可选择性,已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