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璐瑶 文 |
宜兴人最实在,见面的问候语常常是这样的:“吃饭了么?”“吃了,你吃了么?没吃到我家吃一口吧。”宜兴人哄孩子的童谣是这样的:“斗斗虫虫飞,飞到姥姥家吃炒米……”江南宜兴是鱼米之乡,每位外婆家里的米饭都很香。
我的童年色彩很斑斓,享受城市生活的同时,也常沐浴在乡村的自然风光里。或许因为年幼,乡村里的辛苦农活在我眼里是一场诗意。一粒小小的稻子从发芽到绿油油,再到金灿灿,再到一碗晶莹剔透的米饭,这虽是所有生命沿袭的轨迹,但米饭却散发着温暖的光泽,给我庇荫,给我愉悦,营养着我的肉身和灵魂。
初夏里,外婆把“香粳米”谷种放进塑料桶里,喷洒上水,盖上薄毯子。焐了些日子后,掀开来,扑面而来谷子的香甜味,仔细看,谷子上全长满了洁白的细芽芽。外婆将好看的稻种均匀撒到一洼平整得像镜面的水田上,用木板轻轻地拍紧,黑油油、水亮亮的泥土配上星星点点的白芽种子,煞是好看。假以时日,青青秧苗整整齐齐地平铺在水田上,比城里的草坪更动人心弦。
“漠漠水田飞白鹭”。外婆起个大早,将挨挨挤挤的秧苗拔起,束成一把把的,抛进蓄满水的大水田里,然后卷起裤腿和外公站一起,开始插秧。清水晃荡的田里,插好的秧苗一行行,一列列,像接受检阅的士兵,纵横齐整,稀疏得宜。
夕阳的余光照亮着外婆家门前的水泥场地,四周泛滥着稻谷苗的青涩味,偶尔有几只“灰田鸡”好奇地从水稻田里跳跃上来,稍做停留又返回水稻田里,水泥地上留下个小小的水斑点,那是它在告诉我,要珍惜粮食,它去捉虫子。我拨开稻苗寻找它,向它喊话,它不理,我用一根线,串条肉勾引它出来。
深秋里,稻谷成熟,开始收割。外婆拿了镰刀先将稻谷沿根割倒,一排排束缚成稻把子,再束缚成一捆捆,再一批批肩挑到家门口的场院上,打开脱粒机。机器飞快地旋转,随着轰鸣声,一粒粒金子样的稻谷子欢快地离开稻秆子,跃进稻谷堆里。要是天气好,一两个太阳就能把稻谷晒得干燥喷香。晒稻谷的时候,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铺满稻子的金毯子上雀跃,各人手里持了一根长竹竿,看住鸡鸭,管住猫狗。
外公用两个轮子的板车,拖着晒干的几袋子稻谷去碾米厂。我坐在稻谷袋子上,沿路歌唱,唱的啥歌我忘了,反正都是些高兴的曲子。还没走近,就是震天的机器声。走进里面,粉尘扑面,香气扑面,屋子的旮旮旯旯满是糠屑。师傅头上戴着防尘帽子,身上也满是灰白。外公用力对着他喊话,喜滋滋地给排队等着碾米的人挨个递烟。白花花的新米像碎银小瀑布一样流进米袋里,弥漫着淡淡的“莴苣清香”。
缕缕炊烟袅袅地从烟囱中冒出,空气中弥漫着稻草焚烧后的特殊味道,很快米饭锅巴的焦香味盖过来,肚子一阵“咕噜噜”,饿!红红的灶火,熏得厨房十分暖和,在灶台上忙活的外婆,腰系着青围裙,挥动着大的铜锅铲在铁锅子里炒来炒去,发出“嚓嚓嚓”急促的响声。
堂屋里,昏黄的白炽灯下,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一碗碗白白靓靓的大米饭已经上桌,我跪在长长的木条板凳上,顾不得招呼坐一桌的长辈们,伸手抢了一碗狼吞虎咽。外婆说,吃饭的时候,要用左手把紧饭碗,那样就一辈子都不会丢了工作上的“饭碗头”。
午后,阳光照进门堂,烘烤着我和小伙伴的脸蛋,玩“办家家”的我们玩累了,躺在门前大树下的石条板凳上睡着。醒来的时候,总觉得无趣,原来是又饿了。外婆说,“细佬”正长身体呢,跨条沟就饿了,我给你做碗“油炒饭”吧。外婆还说“光棍条子油炒饭”,意思是说,“油炒饭”做起来方便快捷,而且还扛饿。不一会儿,一碗黄白相间的油炒饭放在了我的面前。吃稻谷和青草长大的农家鸡生的蛋,蛋黄浓得像加了色素般,和在晶亮亮的饭粒中间,煞是好看。现在回想起来,嘴里包着口水,只好咽下。
儿时,总盼望着放假回到外婆家,面对满桌子的好菜无动于衷,迅速用筷子扒拉着那甜甜的、韧韧的米粒往嘴里送,满满的一碗下肚,不过瘾,铲一块焦黄的锅巴,像在三明治上抹奶油一样,抹上些雪里蕻腌菜,折叠对合夹紧,然后一口咬下去,那个味道,我不说,你懂的。
时光如梭,外婆已年老,再不能种田,而我也常常提不起食欲,渐渐的,只吃菜、不吃米饭成了常事。前两年,外婆从我尚不知“好坏话”的稚女口中得知我经常不吃米饭的事,打电话给我,说如今种田已基本机械化,姨妈姨夫从无锡回乡种了几亩稻子,外公外婆吃的米,他们俩承包了。
走,快去外婆家吃香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