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娟华 文 |
二十多年来，因为工作原因，一直生活在美丽的浙江南北湖畔。看多了南北湖的四季花事，吃遍了漫山遍野的山珍地鲜，尤其爱上了南北湖北木山出产的红茶。这是一款太过普通的红茶，普通到它都没有名字，但丝毫也不影响我对它的喜爱。
多少年离家在外，三餐不定，年岁渐长，脾胃也开始抗议，对我不友好起来。十年前一个初春的午后，胃又开始疼了，我站在办公室窗前，一手捧着刚泡的绿茶，一手揉着腹部。单位的花工老冯恰好进来浇花，向我一抬眼：“你怎么还在喝绿茶？应该喝点红茶暖暖胃。”
第二天，一包茶叶放在我办公桌上。我打开一看，乌幽幽，黑得很，就有点嫌弃。老冯急了，操着带绍兴方言的普通话说：“这个土茶，就是一个宝啊！吾自家做的，你泡来吃吃看。”
老冯粗糙黝黑的脸上写着期待，我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
老冯幼时跟着祖上逃难来到海盐，落脚在澉浦南山村。他脾气倔强又暴躁，却极重情义，是个古怪的小老头。机缘巧合，他祖上姓冯，我也姓冯，他有个女儿比我大五岁，名字和我非常相近，小名和我一样也叫“娟娟”。混得熟了，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疼爱，还时常开玩笑说：“我们以前肯定是一家人。”我感觉，老冯是真的把我当“一家人”了。而我，也把老冯认作可亲近的人。
我泡了几回他给的红茶试喝，感觉胃暖暖的，也不反酸了。慢慢地，慢慢喜欢上了这款土里土气的茶，茶汤回味甘甜、口齿生津，细品之下，竟还有橘子的清香。老冯非常得意，拍着胸脯说：“我做茶，真不是吹的，独门手艺啊！”
后来才知道，老冯制茶，真不是吹的。
海盐南北湖，地处杭嘉湖平原，冬季寒湿，当地农民习惯喝红茶驱寒暖胃，做红茶的手艺也就祖祖辈辈流传了下来。老冯入赘在南山村唐家浜，老丈人以前在林业队工作，习得祖上做红茶的一手好手艺，在当地号称“红茶第一人”。附近村民每到做红茶季，都要上门来观摩取经。老冯近水楼台先得月，经过多年的熏习，自是深谙做茶门道。他做的茶，每年早早预定一空，都是爱上红茶的回头客。
我自此爱上了红茶。而老冯，看我越来越喜欢喝红茶，乐不可支，每年新做红茶时，必定给我留一份。
五年前，老冯忽然得急病走了。
我非常忧伤，喝了他多年的红茶，此生竟无以回报。憾！
老冯的红茶慢慢地喝完了。我去网上搜罗，各类红茶品牌繁多，价格不菲。正山小种、祁门红茶、云南的古树红茶……可它们都不是地道的海盐南北湖北木山手工红茶——我心中久藏的味道。
清明过后，又到做红茶时节。有一天路过六里集市，忽然发现老冯的女儿在卖茶叶，摊位上竟然也有红茶，欣喜至极。我说，我喝惯了你爸做的红茶，忘不了那种橘子清香的味道。娟娟姐眼眶红了：“我爸走前还说你喜欢喝他做的红茶，交待我做了红茶别忘了给你留一份……”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善良的老冯，在生命最后时刻，还不忘给予我温暖！娟娟姐告诉我，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做红茶，老早就学会了做茶的手艺。娟娟姐说：“以后你就喝我做的红茶吧，或者你来我家，教你做红茶。”
买回娟娟姐摊位上的茶叶，回家迫不及待地泡了一壶，屋子里氤氲起熟悉的味道，一时百感交集。老冯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饱含朴素情感的红茶滋味，从嘴入喉咙入心，时间和经验的记忆将身体唤醒，犹如久别重逢。
我鼓起勇气，走进南山村，来到老冯的家，请娟娟姐教我做红茶。
南山村坐落于苍翠的北木山下，是个古老的小村落，村里家家户户开门即见山，当地农民种茶、制茶历史悠久。我很好奇，问了村里几位老人，都说自打他们记事起，北木山上和山脚就种满了茶树，父辈们一直以做茶、卖茶为主要营生。
每年清明前后，村民们纷纷下地采茶，做龙井绿茶售卖，以维持一年生计。红茶，则是抓住春茶的尾巴，做一点自家喝，或送人。谷雨前，北木山上的茶叶，已经没有村民采摘了，趁茶树还没有回头修剪时，娟娟姐带我上山采茶。南北湖北木山上空气纯净，山泉清冽，此时的茶叶新芽已经养得丰腴肥厚，无比纯美。娟娟姐告诉我，茶叶最能吸附各种气息，要找远离车马人烟的茶园采摘，这也是他父亲做茶的诀窍之一。
北木山上一片宁静，偶尔有清脆的鸟鸣传来。我背着小背篓，跟着娟娟姐，很快就找到了一片茶园。茶树周围长满了橘子树，枝头花事正盛，洁白的橘子花星星点点，满山芳菲啊！我有点贪婪地吮吸着沁人的花香，终于找到了老冯制作的红茶里缕缕清香的源头。
茶叶采下来，要立即进行杀青，专业术语叫萎凋，通俗点说就是摊晒在有阳光、有徐徐微风的地方，让它自然萎软。杀青时，要确保周围环境干净整洁，最好有橘子树、香樟树等各类芬芳型树木。杀青完毕，就要对茶叶进行揉捻，红茶制作绝对纯手工出品才够味。老冯生前曾尝试用专用机器揉捻，结果茶品出来，终究差强人意，自此弃用机器。可揉捻真是一个技术活，我学了好久，才掌握手法诀窍。
揉捻完毕，把茶叶放入干净容器发酵。春天这个季节，天气忽冷忽热，杀青和发酵要根据气温来进行调整，稍不留意，一批茶就可能报废。细节稍有差池，茶的品质就可能天壤之别。发酵完的茶叶还有最要紧的一道工序，晒干。每每此时，我总是祈求老天出个大太阳。要是阳光热烈，一天左右，就能晒干。此时的茶，满身的阳光味道，清香扑鼻。
几年尝试做下来，有各种失败，也有各种惊喜，但做茶的初衷依然不改。粗茶淡饭自甘心，我乐在其中。每次做了上好的成品，便赠予亲朋好友，请他们分享我的喜悦。
去年，有专业制茶大师和茶艺大师听说我做茶之事后，专程赶来拜访，品茶后拍案叫绝，称赞这茶鲜活，有特别芳菲的味道，堪比杭州著名红茶珍品——九曲红梅。
于是，他们也自告奋勇加入进来，我们做茶的队伍壮大了。谷雨前，我们一鼓作气，发动身边朋友一起采茶，一连做了四批红茶，竟无一失败。这四批茶，后来结缘于一些佛寺和大德，收到无数好评。有位老师品尝过后，直接指定这款土红茶为待客专用茶。
前几天路过六里集镇，又看见娟娟姐站在摊位前与顾客招呼着。她的茶摊生意不错，有很多回头客也喜欢上了她的手工红茶。姐姐看到了我，远远地招呼我：“今年我们还一起采茶哦……”我微笑着使劲点头，心想着，老冯的红茶，那种回味甘甜、口齿生津，还有橘子清香的味道，真的传承下来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喝惯了南北湖的红茶，始终觉得本地的茶最是抚慰人心。虽然我们的红茶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养在深闺人未识，但相信她在呼唤与等待着一场不朽的相会，终有一天，她会撩起朦胧的面纱，走出南北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