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浩 文 |
《去老万玉家》这个书名有点奇怪:去一个人的家里,能有多少故事呢?可是作家竟然写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在小说的“附录”中,作家张炜坦承“老万玉”的故事源于童年记忆中的传说,此次写作动用了四十多年前的窖藏,从构思到下笔经过了深长的考虑,并说主题关涉知识分子的“成年礼”。小说时代背景的设定,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胶东半岛。那是一个变革与冲突的时代,西风东渐,豪杰纷争,半岛地区势力混杂。在此时空框架之下,作家凭借非凡的想象力,展开了一幅多方博弈、洪波涌动的艺术画卷。
主人公舒莞屏是百年舒府里的富家子弟,自幼跟管家吴院公习武,长大后赴广州接受新式教育。二十岁这年,恩师吴院公病危,舒莞屏从广州赶回半岛看望,受其临终嘱托寻找一位江湖女侠,于是踏上了“去老万玉家”的路途。故事由此而展开,在虚构的情节中融入了作家关于权力与人性的思考,并由此探讨了知识分子在动荡时代的命运与抉择。
女侠万玉的领地——河西沙堡岛,对于舒莞屏来说,无异于一座迷宫。无论是在队伍里还是在民间,舒莞屏都发现,绝色首领万玉大公是神一般的存在,她被人膜拜,甚至与菩萨、狐狸、刺猬合称“四仙”被人供奉。由于队伍上下都在极力维护大公的形象,舒莞屏在求真的道路上走得有些艰难。但对于这个接受过新学教育的年轻人来说,透视大公的灵魂是迟早的事情。随着了解的逐步深入,舒莞屏意识到万玉的统治手段既有造神、宣导和激励,也充斥着暴力、恐吓和苟且,在某些重要关口,则心狠手辣绝不容情。他发现,在对待手下将军们杀人贪赃、强娶民女之类的行径时,万玉大公常常以不知情为由进行搪塞,这让他意识到河西是一个令人害怕的“凶蛮之域”。
在大营一年多时间,舒莞屏前后心境大为不同,越来越多的纠结、痛苦与挣扎在潜滋暗长。银库匠师“五微子”因为揭露府上大人的挥霍豪奢,并且历数将军强人妻女杀人如麻之恶,被头目们指控为谋反,舒莞屏为之辩护并求情于万玉大公,但还是被处决了。舒莞屏深受重创,由此感受到了权力的残酷与不公。“五微子”之后,又有革命党人“铁嘴”的被杀。“铁嘴”在临死时告诫舒莞屏:“‘举义’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切不可与‘匪患’混淆!”仿佛是对“铁嘴”之言的验证,越来越多的黑暗真相如同“北煞风”的袭来。百年舒府的惨遭掠夺,奶娘花婶临死前的叮嘱,让舒莞屏悲愤不已,他终于彻底认清了河西队伍的邪恶。原本对万玉大公及其治下的河西队伍充满敬慕之情的他,“终于明白,归总而言,他们这些人只做四件事:说谎、抢劫、杀戮、交配”。而一旦误入魔窟,力量单薄的个体只能选择逃离,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走上了逃亡——被捉——再逃亡的道路。
对人物的复杂性的深入挖掘和出色呈现,是小说的重要看点。在此,几个重要人物之间的情感故事成为推动人物命运发展的重要力量。正是通过对各种情感关系的刻画,作品揭示了极其隐蔽的人性秘密。比如河西核心人物、被称为“国师”的冷霖渡大人与万玉大公的情感纠葛,舒莞屏的恩师、曾经救了万玉性命的吴院公,与万玉的互爱关系,万玉对年轻才子舒莞屏的不同寻常的器重和期待。舒莞屏在首次逃亡被捉回后,被万玉和冷霖渡促狭地安排给了亲信小棉玉,被迫与矮小鸡胸的她结婚。而最终,爱着舒莞屏的小棉玉却帮他逃出了魔窟……几个重要人物之间纠缠难解的情感之网,读之令人既惊且叹,不忍释卷。
《去老万玉家》的故事虽有一定历史依据,但小说本身是一部想象的传奇。作家以卓越的想象力和艺术虚构,创造出一个《水浒》般的江湖世界:彼时虽值动荡时代,萧条匮乏,但大自然与人性中自有一种富足之感。那些打家劫舍的草莽人物,尤其是他们神秘莫测的首领,眉眼间无不洋溢着浓郁的民间气息,言行举止古风犹存,生命元气充沛淋漓,个性之鲜明犹如海边四季。人物各个不同的品质和性格,呈现出一种斑斓之美:冷霖渡的智谋、深情与阴狠,万玉的神秘、强大与虚伪,小棉玉的羞涩、卑微与痴情,均为故事增添了色彩和深度。两位象征民族进步力量的革命党人,虽然着墨不多,但给人印象很深;尤其是“周身无一丝油脂”的干瘦的“铁嘴”,其勇毅坚定的形象极为震撼人心。小说中,每个角色都有其独特的背景、动机、性格、行为和命运,他们的故事交织为一幅复杂而宏大的人性画卷。
《去老万玉家》描绘了一个既真实又奇异的世界,再现了百余年前清末现代化转型时期的天下大势、社会风貌、自然状况和人物命运。复杂的历史背景、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叙事风格,使作品成为一部史诗之作;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情节的精准刻画,对语言的精湛掌控,赋予了作品纯金美玉般的品质。这是作家调动大半生文学经验与艺术功力,在全力以赴的冲刺下,实现的一次完美抵达。此作是张炜对半岛文学资源的深度挖掘,也是对自己文学版图的有力拓展,它无疑是张炜创作生涯中又一座重要里程碑,也注定会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的一块瑰宝。
《去老万玉家》,张炜 著,发表于《当代》2024年第2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