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散文两篇

  | 苏久华 文 |

  拔节的季节

  书房外的泡桐花开了,香气在春光里忽明忽灭,有如大地节律的呼吸。母亲说,泡桐花一开麦苗就开始拔节了。总有一些秘密被大地一次次掩埋,又不时被时光的犁铧一次次卷起,就像一些淡忘的人和事,冷不丁就被这气息牵出,被记忆的潮水忽地打到了岸边。

  大学毕业教育实习,我被分到了离浒墅关不远的乡镇中学。当我踩着铃声信步踏上人生的第一个讲台时,孩子们的心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嬉戏打闹中收回来,坐在前排的小个子男生,白净的脸颊上挂着一道亮晶晶的汗痕,挺着腰板正竭力地抑制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的胸膛把贴近胸口的课本顶得窸窣作响……三十张红脸蛋把课堂烘托出了初春田野的蓬勃气象。初登讲台,架不住三十双乌黑的大眼扑闪扑闪地紧逼和打量,我的视线被一度逼向窗外,栖息在了泡桐枝丫间星星点点的新绿上。可正当我想借用泡桐的绿芽来比拟未来与希望,同时来掩饰和缓解内心的紧张时,话一出口就被孩子们一阵疯狂大笑淹没了。惊得屋顶上旁听的鸽子麻雀们集体腾空而起,孩子们的身体像一阵旋风掠过的庄稼,齐刷刷地扭向教室后排的角落。我这才注意到后排角落里一张窘迫的脸,像刚拔出泥的红萝卜,瞬间又在笑声里泛出了淡淡的紫来,像朵新开的泡桐花。

  慌乱间我扫了一眼座位表,那个角落的方框里赫然写着“鲍童”。我顿有所悟,一定是我的方言版普通话出了问题,误伤到了他,接下来的内容,我只能故作镇定欲盖弥彰矫枉过正地顺势细说泡桐了。那堂课我从《尔雅》到《本草纲目》讲述了泡桐的前世历史,从花果实种子讲了泡桐的医学药用价值,最后话题又落到了兰考泡桐,引出了“焦裕禄”……我注意到孩子们刚才还是幸灾乐祸的眼神里慢慢有了凝重,甚至还有了点深邃的意味,有了想成为“鲍童”的渴望。

  教育实习临近尾声,我的最后一课结束时,我们的教室已被包裹在泡桐华盖般茂密的浓荫里,室内弥散着一片磅礴的桐花香气,窗外成群的蜂蝶在淡紫的花间飞舞。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像蜜蜂和蝴蝶一样簇拥在讲台周围,三十份各式贺卡上写着三十种感谢与不舍。其中有一份是用桐花制作的植物标本,像一枚紫色的风铃镶嵌在雪白的卡纸上,工整的笔迹长长的独白,下面的落款是:“您永远的学生:鲍童”。

  每年桐花怒放的早春,我都会想起那一茬可爱的孩子,在桐花紫色风铃般摇曳的身影里,我仿佛听到了少年们拔节的声音。

  七个鸟蛋

  芦竹长得太快了,快得像一列火车,把冬天里镰刀在它们身上留下的疼痛都留在起点站了。春风就是号令,小路两边的芦竹像在比赛,今天你高我一尺明天我高你一丈,你追我赶拼命噌噌噌地疯长。

  这本是一道圩坝,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坝子内侧一望无垠的麦地已被收割一空,抽水机像一支吸管正忙着把西大河里的水搬运到麦田里。一大片天空带着云朵被河水裹挟着缓缓从抽水机的大铁管里吐出来舒展开来,顿时大地被覆上了一层云锦。盘旋的鹭鸟星星点点的,把一片水田装点得像宋徽宗笔下的《瑞鹤图》。

  白鹭应该和头顶的芦竹一样是不记仇的。那片水田里藏有他太多的童年秘密,打猪草、薅苜蓿、打棉花钵、点化肥、揉菜籽、拾麦穗……有哪次没有一个小故事呢?现在都被眼前的一片水云锦盖住了。

  那些白鹭一定是从更远处的水杉林飞过来的,那里有百千万只鹭鸟窝,那里才是它们的村庄。这一点,他几乎可以十分肯定。那年母亲让他去给芋头浇水,曾经路过那片林子。野鸡比草鸡香,野菜比青菜香,那野鸟蛋就一定比家里的鸡蛋香,这是他在浇水回家的一路上推导出的结论。家里的鸡蛋都是被一只一只点好数的,更何况藏鸡蛋的抽屉是被上了锁的,那是家里的国库:母亲要用它们去商店换盐换酱油甚至还可以换挂面!吃鸡蛋要等到过生日,可生日要等到腊月底呢!

  芋头地水杉树上鸟巢里的七个鸟蛋,把他的心搞得七上八下,身体里的馋虫全都被钓出来了,馋虫在啃噬着他的身体,像蚕宝宝啃食桑叶一样,天没黑他就已经千疮百孔了。夏天满眼葱绿,柴火是他必须攻克的首要难题,心里藏着的大事悬而未决,连晚上喝的锅巴稀饭和最喜欢吃的炒蚕豆也不那么香了,他没心思上桥乘凉,便早早地躲进蚊帐攻克难题去了……

  第二天他没等母亲发号命令,就主动扛起铅皮舀瓢去浇水了,口袋里还藏了一盒火柴。后来是铅皮舀瓢里垫上一张芋头叶就成了一口锅,三个鸟巢被当成了柴火……七个鸟蛋就这样被煮熟了,七个鸟蛋补上了他内心被馋虫啃下的七个窟窿眼。至于柴火的灵感来自当天晚上的那盘炒蚕豆,但从根本上说还是要归功于课本里的曹植。

  古有“煮豆燃豆萁”,今有“煮蛋烧鸟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