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沙 文 |
每年过年，我都要带着孩子去看灯。
孩子们喜欢造型奇特的彩灯，我也喜欢那流光溢彩的灯河。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坐在爸爸肩头挤在人群中看游龙灯的时光。
今人古人，每逢过年，都爱看灯。我小时候，最爱看的就是龙灯。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舞龙灯仍是过年必备的节目，也是大人小孩最期待的盛事。在舞龙的日子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就会开始打听消息，并奔走相告，今年大概会有多少条龙灯，又分别是哪种龙灯，若是听说会有板龙，且有两条板龙，那真的是全城轰动的大好消息。
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布龙软趴趴是最没劲的，它们通常又细又软，舞起来确实灵活，但是它不够长也不够力道，只是将布条缝成圆形的长条，即使是用彩笔精心绘出龙的图案，也总是缺少了龙的威严。
用稻草扎就的草龙虽然看上去很趣致，肚皮圆鼓鼓的，还有些古朴，却容易散架，还容易起火，一个不小心就烧着了，吓得大家四处逃散又忙着回来救火，每次舞完后都是一地狼藉。
只有板龙是最让人激动的。
板龙，是用一节一节板凳扎在一起的龙灯，总有七八十米甚至百多米长。一条板凳就是一节龙身，板凳是底座，上面固定着用竹篾扎出的饱满龙身形状，再以透光的轻薄棉纸糊在竹篾外面，描绘上龙鳞花纹，写上“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等祈福的话语，再画上花果等装饰图案。
每一节龙身里都要装上蜡烛，等天黑下来，龙灯要出发了，所有的蜡烛被小心点燃，这条龙灯就活过来了。
看灯的人，有的等在路边，有的等在县政府前面的广场。眼看着龙灯过来，高昂的龙头首当其冲老远就能看见。人群一阵喧闹，纷纷调整着位置，力气好的、灵活的人总是能趁机抢到最前面。而我们这些小孩子，从来不怕看不到龙灯，爸爸的肩膀就是最佳观赏点，两脚一跨，抱好爸爸的脑袋，居高临下，与世无争。
等到龙灯近前，那是一定要数一数这龙灯有多少节的。人群不再涌动，异口同声数道：一节、两节、三节……开始还能齐声数数，到最后当然是数得眼花缭乱，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节了。等到龙灯走完，还能听到较真的人在争辩着。
板龙是那样的高大威武，风骨遒劲。舞龙的人一定是年轻精壮男子，一望便知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板龙是很难舞的，因为板凳与板凳相连得很紧密，中间可以斡旋的空间很小，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不留神就会被同伴带到失衡，导致摔倒一片，甚至龙灯脱节。但也正因为如此，板龙舞起来才比其他灵活柔软的龙灯好看。
舞龙者全神贯注，身体重心向下，腰背、大腿、小腿，全都灌注了远古的力量，这力量一直贯穿到脚趾，他们的两只脚牢牢抓住地面，两只手则紧紧攥住板凳脚，将龙灯高高举起。大家伙配合着前后同伴的节奏和力道，一起控制着这条猛龙，时而让龙昂首在空中飞舞，时而让龙伏下身子贴地盘旋。
突然，他们擎着巨龙开始狂奔，高声呐喊着，喉管里的吼声如雷滚滚而来，那场面惊心动魄，人群爆发出猛烈的喝彩和惊呼。
年轻的舞龙者已是舞得满脸通红，油光锃亮。他们使出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力气，变换着龙灯行进的节奏，逼迫狂奔的龙静止下来。龙身扭动靠近人群，人群瞬时间如潮水般自动退避，龙身在腾让出的空间折叠成Z字形。
每一个动作都是超高难度，高潮迭起的炫技看得人热血澎湃、心跳加速，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住龙灯的转动，时时发出由衷的欢呼。
如今，那样的龙灯已多年不见。瓯江之畔，静静的灯河自是比不上龙灯的热闹，却别有一番岁月静好的安谧。它们变幻着色彩，每年有着不同的风格造型，总是能带来新的惊喜。开着车轻踩油门，或慢慢步行其间，少了人潮的汹涌，多了属于自己的流连时光，细数这一年的美好和遗憾，岁月在灯火的柔光下回首嫣然。
新年的灯，总是与美好关联，是爱、是暖，是等待和希望，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书写，从而留下多少耳熟能详的华章名句。辛弃疾在灯火阑珊处回望：“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卢照邻写十五夜观灯景象：“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张祜笔下的元宵灯火声色齐鸣：“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无论世事沧桑变幻，纸上的灯火闪烁千年。
1944年春节，当代词学大师夏承焘客居浙江龙泉。他在《玉楼春·龙泉坊下看灯》中，记录了当时在龙泉看龙灯的景象：
穿林灯火惊禽绕。出骨飞龙还矫矫。乍听箫鼓起童心，莫忆湖堤伤客抱。
山村春事君休笑。我爱邻翁语更妙。但求田里少闲人，城里明年灯更好。
词的上阕，他兴兴头头地描绘了与乡邻一起过春节的情景。夜幕降临，山民们点亮烛火，敲锣打鼓，走出家门，为新的一年庆贺、祈福。他们高举着龙灯，矫健的身姿舞动在林间地头，惊动家禽飞鸟，老老少少顿足欢呼。这热闹的景象让他仿佛回到儿时，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暂且忘却国事家愁，齐心过好眼前这个年。
或许他觉得读者会认为，乡下地方的龙灯终究比不上省城的热闹，在词的下阕，他自嘲这不过是僻远山村的小小春事，诸位见多识广的朋友不要笑话哦。但是紧接着，他笔锋一转，借邻翁之口，寄语对家国最美好的祝福：“我爱邻翁语更妙。但求田里少闲人，城里明年灯更好。”
好一句“城里明年灯更好”。新年观灯的意义在这最质朴的语言里被说透了，它道出了普天之下共同的心愿：愿山河无恙，愿国泰民安，愿能者服其劳，劳者有其得，愿踏实劳作的百姓们日子一年过得比一年好。
淳朴善良的人们在灿烂灯火中，将美好的希望许在新年，努力年年，奋斗年年，播撒和收获着人间的爱和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