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二泉月·市井

回家

  | 赣人 文 |

  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毫不留情在人们的脸上抽打着。开始的时候还有生疼的感觉,但不久便被麻木取代了。昏黄的灯光下,站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手提肩扛各式行李等候上车的人群,他们的脸颊红红的,头发湿湿的,头顶上冒着热气。此刻的他们已顾不上寒风的刺骨,早早地离开了候车室,翘首以盼地等待着列车的到来。

  远处,一列绿皮火车正喘着粗气缓缓驶来,越来越近的轰鸣声让站台上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人们蜂拥着跑向尚未停稳的列车,旋即车门就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都是想赶在大年三十前回家的旅客。他们互相推搡着,拉扯着,任凭列车员吆喝,拼着吃奶的力气往车厢里挤去。一些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干脆从半开的列车窗户中爬了上来。

  他被人流裹挟着上了车。车厢里到处是人:有的在过道上席地而坐,有的蜷缩在座位底下,有的甚至在厕所里蹲着。污浊的空气让人透不过气来。他艰难地在人群中扭动着身子,挪过一个又一个车厢,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的座位旁边。

  他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看上去已年过七旬的大娘。见他拿着票过来,大娘旁边站立着的一位姑娘对老人说道:“奶奶,这是人家的座位,我们起来吧!”老人冲他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小伙子,占用你的座位了,你坐吧。”说着扶着茶几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远走他乡,远离父母,一人在外,那份孤独,那份思乡之情随着春节的临近越来越浓烈。一个月前,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托人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在除夕前赶回家和爸爸妈妈团聚。到家差不多要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车票太难买了!卧铺票是不敢想的,即使是座位票,他也是托熟人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想回家和亲人团聚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春运期间,尤其是年三十前夕,要弄到一张车票,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排队一个通宵,说不定也只能买上一张站票。能上车,能在年三十前赶回家,已是心满意足了。

  看着眼前这位颤颤巍巍站起来的老人,他犹豫着,没有马上坐下去。显然,这个老人连坐票也没有买到。她们从哪里上车的?目的地又是哪里呢?他转头问旁边那位年轻的姑娘。

  她告诉他,她们是贵州人,这位老人是她的奶奶,前段时间因腰疼到孙女工作的城市来就医的。好在病情不像老家的医生说的那么严重,家里人总算放心了。本想早点回去的,但苦于一直买不到车票。她们那个着急啊:家里的小辈还等着给奶奶拜年呢。最后总算抢到两张票,可还没有座位。

  这里到贵州可要三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啊!没有座位,不要说一个老人(而且还是一个腰椎不好的老人),就是一个年轻人也会挺不住的!

  混沌的空气让他昏昏沉沉,他的双眼开始沉重起来;内衣也已被汗水浸湿,后背透出一股股凉意。又累又困,他真想靠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但看到眼前这位站立都还不是很稳的老人,刚才还在考虑要不要坐到座位上去的他不再犹豫了。

  他对老人说:奶奶,您坐吧!我站一会儿。他又对那位姑娘说:你帮我照看一下行李,我去找一下列车长,看看能不能补上一张卧铺票?

  卧铺票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他即将下车时补上的,不过距老人下车还有十多个小时。那天晚上,他在过道的行李上坐了一个通宵,尽管他的腿第二天酸胀得站不起来,尽管老人和姑娘始终坚持要他到座位上去靠一靠。

  列车到站时,晨雾还未散尽。他拖着酸胀的双腿挤出车厢。站台上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张望——裹着褪色军大衣的父亲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母亲的红围巾在灰蒙蒙的站台上格外醒目。他们身后,县城老站台挂着的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爸!妈!”他刚喊出口,喉头就哽住了。母亲小跑着迎上来,发间新添的白霜刺得他眼眶发酸。父亲接过他肩上的行李,粗糙的手掌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两下,就像小时候每次接他放学那样。

  年夜饭的蒸汽模糊了窗上的冰花,火炉把整个房间烤得暖暖的。热气氤氲间,他想起了那位佝偻着腰的老奶奶。此刻她应该也到家了吧?孙辈们是否正围着她磕头拜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母亲往他兜里塞着花生糖,父亲正往炉膛里添新炭。火苗蹿起来,映得墙上的全家福忽明忽暗——那是他上大学那年拍的,相框里的父母头发还乌黑着。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那位姑娘的来信,信里夹着一张他们一家大年三十全家福的照片,照片中老奶奶坐在子孙们中间,笑得是那么开心;那位姑娘脸上也洋溢着灿烂的微笑,看上去有点娇羞,但更多的是妩媚……接着又来了第二封、第三封信,在第三封来信中,纸上没有写上一个字,只有三个大大的问号……

  他一直没有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