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藓的人文历史观察

  | 顾必成 文 |

  清明时节春风细雨过后,石板路,廊檐,老树上,都长满了喜人的青苔,闲的,寂的,湿的,幽的,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翠绿,浅绿,深绿,苍绿。不与百花异草争春,只分一抹春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在清幽的静默中,在中国文人的传统审美里,充满了苔藓的禅意,古寂的隐逸情怀。

  中国文人喜欢“隐逸”情愫,有了苔的点缀,便有了深邃山野风致的审美品格,所谓“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据文献记载,苔藓被文人意象化最早始于西晋,汉成帝妃子班婕妤传世作品《自悼赋》中,有“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句。据说才华横溢、擅长诗赋的班婕妤因赵飞燕的嫉妒,被逼入冷宫,因此把自己比作卑微的生命,如秋草似苔藓。自此在地球生存已经300万年的苔藓,开始进入文人墨客的视野,并由此掀开了中国文化中对苔藓的歌咏,对苔藓幽暗、孤独生活的怜悯和同情,让苔藓有了诗性,有了情感和文化认同感。

  西晋大书法家、诗人陆机说“春苔暗晚除,秋草完高殿”;齐梁时期的文坛领袖沈约的《咏青苔》,更是开启了苔藓咏物诗歌的先河;梁简文帝萧纲《怨歌行》中云:“苔生履处没,草合行人疏”。青苔的功勋大家,当数南朝诗人江淹。江淹,也就是“江郎才尽”的那位江郎,他不仅写了几十篇跟青苔有关的诗、赋,还专门撰著了《青苔赋》。赋的开篇就说:“嗟青苔之依依兮,无色类而可方。必居间而就寂,似幽意之深伤。”以青苔自喻,那苔痕深处,既是才情难展的喟叹,也是对天地间寂寥之美的沉吟。

  自唐以降,对苔藓的认识达到了一个高峰。据说随着山水田园诗的崛起,在全唐诗中,写苔藓的诗歌就有1500多首。最脍炙人口的当属刘禹锡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其实,刘禹锡还有一首咏叹无锡苔藓的诗歌。据《无锡县志》及《惠山寺志》记载,刘禹锡曾游历无锡,其到访惠山寺,饯别友人时,曾作“苔痕侵石磴,松影落清池”。李白的“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王维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韩愈的“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孟浩然的“金涧饵芝术,石床卧苔藓”,以及杜甫的“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等等名句,每一句都耳熟能详。诗人赋予了苔藓灵魂,赋予了苔藓精神价值,苔藓也丰富了中国人的审美世界。苔逐渐成为红尘不染、清净唯美、高雅脱俗的代表。

  唐宋至清代以前,木屐,一直是中国人的常用鞋具。木屐经过苔藓时,屐齿会踩出痕迹。屐齿、苔痕相逢,惜苔便生出无限诗意来了。宋代陆游的《闲意》云:“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人行损绿苔”;最为人熟知的是叶绍翁《游园不值》中的“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宋后世爱苔惜苔的诗作很多,如元代方回的《癸未至节以病晚起走笔戏书纪事排闷》十首之二云:“丁宁三径客,缓步惜苔痕”;明代宋濂的《静室》二首之一云:“惜苔懒穿屐”;刘嵩《云松轩杂韵六首寄呈轩中诸君子》之三云:“为惜苔痕斜贴石”。明朝文震亨的《长物志》一书,主要介绍文人雅士在园林中的娴雅轶玩之事,其中介绍了多种园之营造和物之摆放之法。其中有说:“梅生山中,有苔藓者,移置药栏,最古。”苔藓在这里作为附属于梅花的配角,但也因其存在才被作者看做有“古”意的。清代无锡知名诗人秦松龄在《锡山竹枝词》中写有“石上青苔湿,春风拂旧痕”,《无锡县志·艺文志》记载秦氏家族有庭院养苔的习惯,反映清代无锡文人风尚。上下千年,苔藓已逐渐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角色。

  中国绘画有句名言,“画山容易点苔难”。明代画家唐志契在《绘事微言》说:“画不点苔,山无生气。”很少有人会去注意这些石上的小生命,但它却是中国画中不可缺少的元素。画家甚至将青苔,视作山水中的眉目。它的入画,是古人对于自然之美,最妙不可言的体察,小小的青苔,让画之境界变得清幽深远。对无锡人来说,与苔藓相关的最知名的水墨画应是倪瓒《苔痕树影图》。这幅倪瓒去世前两年的作品,一株枯树挺立于画面正中,与细劲飘逸的丛篁修竹遥相呼应,画之下方布以坡石,点墨皴皱以苔藓。画之左上有倪瓒自题六言诗一首:“石润苔痕雨过,竹阴树影云深。闻道安素斋中,能容狂客孤吟。”极简画风,极见精神,是无锡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从植物科学来说,苔是苔,藓是藓,二者纲属不同。苔,细小平铺生长如鳞,没有根、茎、叶、花、果。藓,有茎和叶,孢子看上去像小花,其实也不是花,所以苔、藓都属于“隐花植物”。但是古人辨不清苔、藓的区别,又把孢子当作花而称为“苔花”。古人的这一模糊认识,成就了清代大诗人袁枚的名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苔藓的故事,似乎从来都是在潮湿和腐朽之间盛开的。它是孤独的,寂寞的,因为它的生长环境注定了它的寂寞,瓦檐上,老树边,墙根里,夹缝中,在随便一个僻静冷湿的角落,小小的苔藓,寂寞地开放着。青苔又是清逸的,淡远的,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让你拂去世间的名利繁华,静听那一地清纯雅致的呼吸。中国有句老话:君子处幽。青苔正如君子的模样,一身苔痕之影,却留下令人过目不忘的喜悦,这与中国的哲学和审美,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

  有青苔的地方就有清境。借着青苔,天地与心灵,通于青青翠色,化为斑斑苔痕。数点微光,几许土壤,再有一点点的湿度,就能缓慢而顽强地生长,蔓延出一幅幅虽不雄壮但亦壮丽的景。这不就是我们的人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