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梅容 文 |
五月,母亲节梦见娘。满世界的葱绿,看她挑担走、荷锄走、空手走,四季一身泥走在长长的田埂上。
然后夜雨过后的辰光里,我大梦初醒。懵懵懂懂中听娘喜滋滋地说:“快点,我们去拗(读ào)笋。”湿答答、滑溜溜的竹林里可能有蛇,路也不好走,等晴天。脑子里全是借口,我懒洋洋地不想走。娘说:“吃足了雨水,竹笋才会蹿出地面,笋子不等人。”果然,雨后的竹园里笋露尖了、蹿高了,顶着鹅黄色的芽尖在招呼,让人瞬间陷入“雨后春笋”节节高的场景。
娘说起儿时的趣事。有一晚,老屋里的棕绷床中间被一样硬物顶起来,躺着睡觉很不舒服。娘趴到床底下一看:天啊,是一根粗壮长成驼背的毛笋!原来,笋从墙基下穿过来,又在床底下破土而出。因为不见阳光,又是意外的收获,记忆里这毛笋烧咸菜特别特别鲜嫩。
挎着竹篮往山林钻,娘说:“扯笋要挑黄泥裹脚、青尖带露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笋身轻轻一旋,脆响过后便抓住带泥土的鲜嫩笋。”依样画葫芦,指尖掰笋的雀跃忘记了露水冷透布鞋的邋里邋遢。“手里摸着笋壳,才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爱吃笋是山里人与生俱来的口味,闺女在城市长大,也传承了这嗜好,每次回老家,指明要吃外婆做的老笋。笋干在淘米水里浸泡、水煮轮番历练几天,使之发软。几天后,等着肩荷长凳串街走巷的手艺人上门切水笋,用安装在凳子顶端的小铡刀,飞快地将叠起三五层的笋片切成极细的笋丝。五花肉、猪棒骨炖笋丝,慢工出细活,出锅前加蛋丝葱花,是老家山区吃席第一道菜。看着闺女趴在灶台边偷吃,被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放下筷子——原来有些味道,早在童年就长成了乡愁的模样。
“扬州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郑板桥诗中的“竹笋烧鲥鱼”是食笋的至高境界。不过我更爱吃笋块,新鲜的笋斩大块,在铁锅里炒至出水,再加冬咸菜的卤水焖透,香气夺人。大碗盛可以放开吃的快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是多么难得!全然忘记了“毛笋刮油水,多吃泛胃酸”的警告。这种大快朵颐的幸福在周作人的《闲话毛笋》里也有:“毛笋切大块,用盐或酱油煮熟,吃时有一种新鲜甜美的味道,这是山人田夫所能享受之美味。”
毛笋切片加黄豆,加酱油、白糖煮透,晒干后就是笋脯豆,这是佐酒美食。“灵山豆腐、庙下酒”,老家是乾隆皇帝钦定的酒乡。“一分酒,一分力。没有酒,做不了事。”酒乡人爱酒也好客,“酒缸满的,别担心酒。”端上笋脯豆,对着客人爽朗地笑,露出空瘪的牙床。那是我梦中娘的形象,鲜活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