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微 文 |
1
“权师傅,您现在还在西藏么?”
“还在……”
“那我约好伙伴,就约您的车?”
“好的。”
2018年,权师傅开着车,载着我和闺蜜老孙穿行西藏山南。他风趣地说他比青藏铁路通车(2006年)早一年到拉萨,“老西藏啦”。他是陕西人,家就在法门寺旁,院里有几棵猕猴桃树,母亲照料果树的同时照料孙子,他和妻子则在拉萨谋生……短短几天,我们成了朋友。临别时,我们约定2020年共赴阿里。谁知一场疫情,让这个约定搁浅到2025年。
“权师傅,旅伴约好了,不是老孙——她2023年去色达有高反,阿里是不能去了。这次是我的小学同学泽红,2024年我们曾一起探寻三江源,她一点高反都没有,这次是她第一次进藏,特别期待!”
“好的,把航班号发我,我去接你们。”
7月1日晚8点半,拉萨贡嘎机场的风裹着高原特有的清冽。权师傅捧着两条哈达迎上来,洁白的丝绸在夜色中泛着微光。八年未见,他依旧精瘦,一笑,眼角的纹路里漾出熟悉的暖意。路上闲聊才知,他已不再跑旅游,而是在冈仁波齐脚下开了家陕西面馆。“手艺还行,媳妇勤快,”他笑着说,“明年马年,后年羊年,转山的人多,生意能好一些。”这次,他是专程为我们的约定“重操旧业”。哈达轻拂过脖颈的瞬间,心底涌起一股温热。
第二天,我带泽红去了八廓街的玛吉阿米喝酥油茶。2011年,我和国际台的同事来拉萨参加“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的直播报道,工作之余我们一起在玛吉阿米“茶歇”,还在留言册里写下了当时的心情。如今,街边旗帜已换成“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十四年,弹指一挥。酥油茶仍是旧时滋味,窗台的留言册堆叠成山。我问服务员能否找到当年的笔迹,她笑着摇头:“应该在仓库里了。”
2
羊卓雍错的湖水依旧湛蓝,只是岸边多了花枝招展的合影牦牛。面对湖水,我让权师傅拍下我与泽红并肩的背影,圣湖见证着姐妹情谊。在乃钦康桑神山脚下,我人生第一次堆起玛尼堆,指尖冻得发红,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火。
抵达珠峰大本营时已是下午5点半,云雾缭绕,珠峰始终不肯露出真容。我和泽红穿上厚厚的棉服在5200米处跺脚哈气等待,最终败给冷雨,躲到4200米处吃一碗“蒸汽牛肉面”——权师傅说,这里的水沸点低,面煮不熟,故得此名。看他单穿一件夹克谈笑自若,我打趣道:“您莫非是‘恒温动物’?”他得意地说:“二十年,体重一斤没变!”我大笑:“珠峰见证,从今往后,您就叫‘权恒’!”
3
佩枯错像一块嵌在马鞍形雪山间的蓝宝石,湖水里有雪山的倒影,我们在湖边打水漂、仰面晒太阳,皮肤被高原日光晒得黝黑,仿佛一整年的钙质都在此补足。而玛旁雍错则让我屏息——玄奘笔下的“西天瑶池”,四条大河的发源地。向东流淌的马泉河是雅鲁藏布江之源,向南流淌的孔雀河是恒河之源,向西的象泉河和向北的狮泉河合并后汇成印度河之源,孕育出河流沿岸灿烂的古代文明,象雄文明、藏族文明、恒河文明等等,这在世界地理上是极为罕见的。
坐在玛旁雍错的湖畔,遥想1998年第一次抵达西藏,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洗礼才来到阿里,对面就是神山冈仁波齐,那一瞬间竟有了不真实的奇幻感。2014年是藏历马年,冈仁波齐的本命年,无数人前往神山朝圣。电影《冈仁波齐》讲述的就是那一年十一个藏族素人出发去朝圣,在长达2500公里的一步一叩中抵达神山冈仁波齐的故事。导演张杨带着一支三十人的拍摄团队,在高原上历时一年,全程跟拍一队毫无表演经验的藏族素人演员,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方式,完成了这部“疯狂的”电影。当年看这部电影时坚定了我必须来阿里的信念。
“明年2026年又到藏历马年,你俩来转山吧。”权恒看着神山对我俩说,这句话放在了我的心里。
4
在神山的晨曦中醒来,出门十天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或许是心心念念有了回应。这一次没有转山的时间,权恒帮我俩选了经幡并且陪我俩亲手把经幡挂在了神山脚下,默默祈祷我们的亲人们健康平安。
告别神山一路往西北方向,在土林里穿行了三个多小时,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像是钻进了壁障峡谷弯来盘去。阿里是神奇的,古格王朝是吐蕃文明的延续,其起源并无奇异,但一夜之间的消失隐含着诡异和离奇。静看山色变化,想象一千年前的繁华与覆灭,夕阳悄然升起余晖。权恒说,这里的每一粒沙都藏着故事。夜晚,我们在土林城堡酒店喝拉萨啤酒,酒瓶上的“3650”正是拉萨的海拔数字,像一句暗号。
再次出发,象泉河的河水裹着晨光流淌,泽红即兴赋诗一首:“破晓微寒象泉河,晨光未散穿云雾。土林晕染淡墨肃,林间水流向归途……”一路上遇见了各种错,真可谓“一错再错”;见识了各种蓝,深蓝、浅蓝、莫兰迪蓝、克莱因蓝……蓝得令人心醉。但是色林错的蓝最让我难忘,这个比纳木错更大的湖泊,保留着藏北最原始的美。藏羚羊在湖畔奔跑,藏野驴悠闲踱步。中午在湖边咖啡车旁,我们遇见了一位95后西藏那曲的公务员,这位从黑龙江来的姑娘正在学藏文,“西藏挺好的,”她笑着说,眼里闪着光。这简单的五个字,道出了我们对这片土地共同的爱。
5
当飞机掠过念青唐古拉山脉时,我忽然明白,西藏从不是目的地,而是一段不断重逢的旅程。像权师傅的夹克,像玛旁雍错的涟漪,像色林错畔那句“西藏挺好的”,更像我和泽红穿越半个世纪的友情,它永远在那里,替你记着最初的心动。
回到北京后,从不高反的我竟醉氧昏沉。梦里仍是冈仁波齐脚下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三人微信群“阿里之行”里,我和泽红常诉说思念,而权恒总迟几小时回复:“抱歉,店里忙……”——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