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虹全 文 |
无花果,与我从小就有不解的情结。
与一棵无花果相识的那年春天,我刚上小学。那天,父亲用自行车把它从朋友处驮来,种在门前庭院东角落,我颇有兴致地拿着小铲去帮父亲的忙。树种好了,父亲对我和弟妹说,这是一棵无花果,它不开花,只结果子。父亲特别关照:无花果不成熟的青果子可是有毒性的,你们不要偷着摘了吃啊。
自小厌恶一切可能有毒的东西。蜈蚣一类的丑陋东西肯定是有毒的,一棵青绿的无花果怎么也会有毒呢?虽然有些迷惑,但对于那棵小小的无花果,心里终究是生出了一些小小芥蒂。
尽管如此,每天却还是禁不住想去探望一下。因为在我们居住的荷叶村附近,这是唯一的一棵无花果。所有见过它的小孩子,还有大人们,都不认得它。只是,我从不会伸手抚摸它的枝叶,甚至不想与它靠得太近。无花果就那样兀自地生长着。冬天来临时,父亲为它裹上了一层御寒的稻草。
第二年春天,庭院里的积雪刚刚化尽,父亲又带回一棵细细的桃树苗,栽在院子的西墙下。桃树,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很多人家的院子里也栽了水蜜桃,有的已是婆娑成荫了。那日,父亲在自家的院子里栽上了桃树,便立刻令我幼稚的心憧憬起吃水蜜桃的光景来。自家的院子里也有了一棵桃树,这对于一个渴望甜美的孩子来说,那棵有毒的无花果就可以更加忽略了。
阳光逐渐热烈起来,桃树已是长高了许多,并变得亭亭玉立。细碎的叶片,旁逸的枝条,在日头下清清亮亮的,很有些晃人。隔一两日,我就会用那个大大的勺子舀满了水,双手使劲端着,极其认真地浇在桃树的身下。然后,我站在那里,向一棵幼小的桃树作出一番深情的凝视。春天过去了。那年,桃树并没有开出一朵花,父亲说即使开了花也只能结小毛桃,需要嫁接后才会结水蜜桃。
那棵无花果,在没有多少目光注视的空间里,过着自己白露清风的日子。偶尔瞥去一眼,望见它的身姿竟壮大了许多,更多的叶片泛起亮色,在风里向我频频挥动着手。
一日午后,一只蝴蝶翩然飞来,在桃树的上方飞旋了许久,却没有落下。它又旁若无人地飞过我的头顶,旋即,到达了无花果的身边。没有丝毫的犹豫,那只蝶,轻盈地飞落于一片翠绿的叶子上。很想捉住那只美丽的蝴蝶。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蝴蝶却倏地飞起,围着无花果转了几圈,然后越过院墙,不见了踪影。小小的心情若有所失,却蓦地看到,几个圆圆的果子,挤在一丛枝叶里。果子宛如海棠大小,青青绿绿的,闪着诱人的亮泽。我刚想伸出手,却又想起父亲的话……
自此,我便常常光顾这棵生了果子的无花果。偶尔,也会为它端来一盆水,向它作一番别样的注目。只是,曾经心生的芥蒂,终究不会轻易地脱落。青绿,粉红,然后是绛紫,那几个果子的颜色,在那个夏季的光阴里,就这么微妙地变换着。夏至时节,那几个果子便如核桃般大小了。
那日早晨,在阳光和鸟鸣声中,我睡眼惺忪。母亲的一只手,还有一个紫红的果子呈现在我的眼前。母亲的手粗糙而温暖,那是我最熟悉和依恋的一种质地。那枚果子是无花果,我一眼就认得它,它已经与我相识很久了。母亲说,尝尝吧,很好吃呢。我猛地抖了一下,终究是接过了一枚散发着微香的无花果。捧着它,看了许久,像是审视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人。可以吃吗?我问。母亲说,很好吃呢,你快尝尝。我说,爸爸说过它有毒呢。“无花果的果子成熟了,就没有毒性了。”在窗外忙活的父亲,隔窗向我作答。咬开果子的皮,舔一下。咬一小口,软软绵绵,甘甜而芳香……我陶醉在一种惊诧的甜美里。
那个早晨,一枚无花果的滋味,让我心存许久的芥蒂,瞬间长成了一枝芬芳的花朵。
两年后,桃树也开始开花结果了,父亲邀了朋友来嫁接。庭院里,东边一棵无花果,西边一棵桃树,春夏秋冬,就那么默默地转换并吐露着青涩和成熟,耳鬓厮磨的枝枝叶叶,用最后的甘美和色度,将一个个瘦长的季节,回馈成丰腴的颜色。只是,我一直记得父亲曾经告诫过我的话。
许多年后,在书里,我真正认识了无花果。我知道了无花果原产阿拉伯,大约在唐代传入我国。有趣的是,古今中外许多专家学者长期研究考察推断,无花果正是《圣经》中“亚当夏娃”偷吃的智慧果!
于是,我对站在我家庭院里的那棵无花果,那棵不屑于别人的眼神,一直安静地生长,安静地结着果子的无花果,不禁刮目相看了。
又是一个采摘无花果的日子。我托着一把绛紫的果香,问已经年迈的父亲:“爸,没有成熟的无花果真的有毒吗?”父亲笑说:“你还记着啊……那时候,我不那样说,你和弟妹们能让它的果子等到成熟吗。”哦,原来是这样。
是啊,或许父亲并没有说谎。我体悟到:世间一切的青涩大都是有小毒的。唯有,静下心来,等到饱满的成熟,才能得到一份富含养分的甘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