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 文 |
五岁前,我住在江西省南城县北门城外的旧宅里。那是爷爷的老房子,青瓦灰墙里裹着三代人的烟火,我和父母住在这里,爷爷的旱烟味、奶奶的咳嗽声,与灶间柴火的噼啪声,总在清晨的薄雾里逐渐漫出来。
旧宅临街而立,横向约十五米,纵深约五十米。临街的门是两扇褪了色的木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吱呀”声。进门左手边是间方正的小屋,右手边搭了个临时的小厨房,中间留着四五米宽的过道。这片临街的区域租给了章家老夫妻。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儿子叫益民,便跟着大人喊“益民爷”“益民娘”。益民爷好像是商业局的员工,夫妻俩在走道左侧摆张小方桌、两个小马扎,一日三餐就在这里完成。傍晚,益民爷经常站在大门外,背对夕阳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忽明忽灭,像他眼角皱纹里藏着的岁月之光。益民娘常在小厨房里忙,有时蒸了年糕,会用小碗盛两块给我和大弟,甜香里混合着柴火的气息。
往里走几步,左手边就是我父母的大房间。一张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些零星的家具,就是四口人的全部家当——我和大弟弟挤在床尾,父母睡在床头。后来小弟弟出生,一岁时便送到河东新街的外婆家。每次外婆抱着他来,房间里就突然觉得非常拥挤,木床沿坐满了人,连空气都变得暖烘烘的。大房间正对面是个没有墙的敞开式厨房,青砖垒的大灶台占了半间屋,烟囱从屋顶穿出去,雨天会滴下带着烟火味的水。奶奶总在灶台前转,左手拉风箱,右手握锅铲,柴火“噼啪”响着,她的白发随着拉风箱的节奏轻轻飘动。爷爷偶尔会来搭把手,他烧的红烧肉总带着一股焦香,说是“火要旺,菜才有魂”。父母下班回来,会接过奶奶手里的锅铲,灶台前的身影换了又换,锅里的米饭蒸腾着热气和清香。
再往后,左手边的两间房是爷爷奶奶的天地。外间是客厅,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檐和桌腿上刻着斑驳的花纹;里间是卧室,挂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帐子。后来我和弟弟长了个子,父母房间的大床挤不下,奶奶就把客厅的八仙桌挪到墙角,靠墙摆了张大竹床。夏日午后,竹床被热浪烘得发烫,奶奶会用湿毛巾擦拭两遍。我和弟弟趴在竹床上听蝉鸣,间或闻到里屋飘过来的旱烟味,听见爷爷的鼾声。
客厅与卧室外面的过道一直通到后院,右手边是一堵斑驳的土墙,墙根处长着几丛青苔,雨天会渗出水珠。墙后面是片空地,长满了狗尾草,兀立着一两棵橘子树。再往后走,就是爷爷的菜地,面积和前面的宅子差不多大。菜地里,一片片碧绿的青菜、空心菜,茄子紫得发亮,辣椒红得像小灯笼,黄瓜架下冒出一条条黄瓜。菜地与房子之间横着条青石板路,我和弟弟经常在这里追蜻蜓,惊起的蚂蚱蹦到墙上和窗台,留下童年依稀的快乐。左侧墙壁上砌了一扇宽大的青石门,木闩拉开时会“咔嗒”一声,像给旧宅的历史纵深楔入了岁月的注脚。
后门正对着姑姑家。姑姑嫁得近,隔一条巷子便到,门对门的距离,喊一声就能听见。姑父姓万,总爱叼着香烟从后门进来,给爷爷的菜地送些新苗、新种子。有时姑姑端着刚做的米粉过来,脚步轻快地穿过青石板路,米粉的香气会先于她的身影飘进厨房,奶奶就会隔着灶台喊:“伢仔,你姑姑又给你带好吃的了。”
爷爷在我记忆中是个精明的商人,大人们说他是北门街上的名人。除了这座旧宅,北街上还有五六家米粉店,晨光里总飘着骨汤的香气。我不知道那些店是他自己管着,还是托给别人经营,只听说他比较有钱,手指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晃眼,像把整条街的晨光都拢在他手上。他晚年爱吃米粉和油条,每天清晨都会去米粉店吃粉,或者叫米粉店送几碗米粉来,配上刚炸的油条,那时候,总能看见他绽放于眼角的笑纹。
旧宅门口的街面,是我最早认识的世界。往右走五六家,铁匠铺的叮当声总在空气里弥散。铁匠铺父子俩整天守着红通通的铁砧,父亲抡大锤,儿子拉风箱,风箱“呼嗒呼嗒”地喘,铁坯在火光里慢慢变成镰刀、锄头。有时我蹲在门口看,铁匠铺的火星溅到青砖上,会留下一个个黑点点,像天空掉下来的星星。再往前走两三户,就是“东方红小学”的校门,灰黄色的门柱上刷着红色的标语。五岁后,我与父母搬到了红卫厂分配的大房子里,那房子离实验小学很近,再后来,我就近上了实验小学。
记忆里,旧宅的时光总被烟火熏染着。清晨总在益民爷的旱烟味里醒过来,接着是厨房的柴火“噼啪”声,奶奶的咳嗽混着灶台的水汽飘进房间;正午的太阳晒热了竹床,爷爷的蒲扇摇出慢悠悠的风,八仙桌的抽屉里藏着酸甜的话梅糖;傍晚的菜地里飘来泥土香,姑姑的脚步声从后门传来,手里的竹篮晃着刚摘的豆角;夜里躺在客厅的竹床上,能听见远处铁匠铺零星的打铁声,还有爷爷在里屋翻身子的动静,最后,都被院子里的虫鸣所掩盖。
那些市井喧嚣、饭菜香、烟火味、亲人的身影,酿成了一坛色香浓烈的美酒,在记忆的长河里悠悠荡漾着、弥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