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振楣 文 |
母亲出生在一个世纪前的江南农村。晚年的她,经常向小辈们回忆早年的乡村生活,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充满童趣,充满向往,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乡村是个诗意的存在。乡下的一切,包括吃食,简单、质朴、美好,是母亲经常的话题。她说,对于吃食,农村里的小孩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因此也不懂什么叫挑剔。再说乡下人习惯了节俭,味道好点差点不是很在乎。
例如南瓜,产量高,易于种植、生长,多数农家都要种几塘,也是为了防备饥荒。南瓜吃得多了,不想吃,但还得吃,因此印象特别深。母亲说烧南瓜前,挑选很重要,一般来说,南瓜越老越好吃。何以见老?一是瓜肉色红;二是用手指甲刻瓜皮,刻不动;三是切开后质地细腻。将南瓜去皮、去瓤、去籽,清洗,切成大块后起锅热油,先投入生姜炝锅,再投入南瓜块煸炒,加入适量的清水和盐,用中火加热烧烂烧稠即可。变换花样,也可以煎、蒸、烙、煮汤等,但以烧为佳。南瓜中放盐是为了衬托南瓜淡淡的甜味。根据食者的喜好,可加入面疙瘩、糯米、面条等,增加耐饥度。
又如晒干的黄豆,常常作为小孩的零食。最简单的吃法是直接放在锅中生炒,不停翻动至黄豆转色,闻到焦香后立即将预先准备好的盐水喷入锅内,继续急炒至水分收干,即可出锅。盐炒黄豆特别香,为下粥佳品。
母亲说还有一种好味道是青豌豆。春天的嫩豌豆碧绿生青。她经常看到隔壁邻居家把青豌豆放在砂锅里,加水略放些糖,中午烧饭后将砂锅放进留有余热的灶膛里。到下午三四点钟肚子有点空了,锅中的豌豆也烂了,酥烂清香,入口即化。新豌豆老得快,种得少,不可能常吃到。
夏末秋初,菱塘里的菱角一天天饱满了,将木盆荡在水面上,以盆为舟,以手代桨,采菱角。炎阳下的水面吹来凉风,水生物的清气沁人,在绿色的包围中,人的眼睛也亮了不少。剥去壳的菱肉可生吃,一口咬下去,甜而多汁。老菱角烧熟后趁热吃,又糯又酥。
新麦上市,烂糊面成了美味。到雨后的地垄上割几把细菜,烧开一锅水,下新麦粉轧的面条,放一点油盐,或者放一些自家晒制的酱,烧沸片刻就可以吃了。这时满屋子新麦的香味,雪白的面条,翠绿的细菜,浮在碗里,看一眼就令人心动。虽然没有味精却越吃越鲜,“呼呼”的吃面声此起彼伏,既实现了期待已久的愿望,也是对种田人辛劳的回报。大人小孩连碗底的汤都喝个精光!
有了新麦粉,可以做更多的小吃,如油馓子、麦饼、面川条等等,都是小孩子喜欢的。
江南农村的食风是简朴的,也是得天独厚的,它的核心是新鲜。浸染了草木的清香,饱含着泥土的气息,简单的美味让人觉得生活的美好。
农村人都很节俭。一年到头,只有在农忙和过节时才能吃到一些荤菜。每年莳秧,正逢大黄鱼上市,价格便宜,家家户户都要买些大黄鱼。莳秧那天,在农村里是一个忙日,也是一个喜日。吃黄鱼,既为了招待干活的人,也是为了讨个吉利,吉庆有余。黄鱼是金黄色的,早年的大黄鱼确实鲜美,特别好吃。
按村里传下的习俗,莳秧那天要吃四顿饭,黄鱼是晚上最后一顿吃。照例还有咸鸭蛋,每只蛋剖成两爿,莳秧人每人一爿,耕地人要吃两爿,因为耕地人还照应一头牛,要吃双份。这是农村里的规矩。另外就是切得很方正的大块肉,在沸水里煮一下,切好后装碗,是白的,不加调味品,吃时蘸葱椒酱油。大肉也是每人一块,因为肉的块头大,即使年轻力壮的强劳力,一块吃下去也满足了。如果肉切得小,帮忙人就会说这人家小气,因为按规矩吃的人是不作兴挟第二块的。
当年还有一种吃食,也是与农忙有关的,就是黑芝麻糍团。将糯米烧好成糯米饭,取适量糯米饭搓成圆球形,中间包入黑芝麻糖馅,外表滚上松花粉。开春,种水稻的田里要做秧田育秧,这个活既要经验又特别辛苦,早上下田时甚至还光脚踩到薄冰,消耗很大,随身口袋里带一个糍团,可以用来补充体力。糯米糍团适合冷吃,放置10天也不变质,味道也是不错的,以后就成为一种乡间小吃。但这种小吃仅在母亲所在村庄及邻近村里流传,流行并不广。
晚年常卧病榻的母亲,常回忆童年第一次吃到油条的情景。那天早上她父亲上街去了,回来时从竹篮里掏出了半根软绵绵的冷油条,递给小女孩。此前乡下女孩子还没有上过街,不知油条为何物,这是她第一次吃到油条,惊讶,喜悦,对美味有了切身感受。她怎么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么好吃的美食。历经岁月的沉淀,半根冷油条仍齿颊留香。
一个世纪过去了,记忆中的一切都显得缥缈、遥远。
街头飘来炸油条的焦香,同百年前一样,香,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