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山中的时光褶皱

  | 王爱娣 文 |

  一个坐落于群山脚下、风景宜人的古老村庄,名叫黄田。山峰高耸陡峭,山谷幽深宁静。村庄后面伸出一条小路,蜿蜒而上,可至石壁山。小路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河流。这条河流过去是村里人浣洗之处,有了自来水后,河流便失去了这个作用,但它依然日夜流淌,从石缝中汩汩涌出,缓缓流走。

  回家探望父母时,我总想着顺带爬一次石壁山。这座山除了多石壁,并无特别之处,而我也并不期待异样的风景。就像拜访一位朋友,除了与其做伴,还能有别的什么意图呢?若一定要有,那便是充当耄耋父亲的双眼与双脚。父亲年老体衰,每次上山我总是用手机详尽记录风物,回去和他翻看相册。父亲通过照片走进自然回忆往事,而我则享受听他“回首旧游浑不见”的感慨。事实上,每一次行走,大山都以未曾预期的方式让我们获得超额满足。

  上周末又去爬山,路边草木繁盛,空气中弥漫着梅花香。三月的阳光开始融化高山积雪,白梅花笑意盈盈,茶树卸下积雪重担,合着风的节拍舞动枝条。这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和春风花鸟在一起,人很容易获得快乐。和正月初二相比,山边小块小块的绿已变成大块的绿,松树嫩枝结出绿色果实,水杉开始冒芽,鸟鸣声也更稠密。可惜我来晚了点,错过了茶棵地的檫木花,只能在心里想象它一身黄衫的英姿。

  这是春节之后奇迹般的好天气,空气清冽怡人,透出冰一般的光泽。我是沿着水泥路走上去的,水泥路是新铺设的,路面足够宽,可以通汽车。在这之前是土路,是一条羊肠小道,有些地方羊肠都算不上,说是鸭肠、鸡肠更确切些。推土机一路狂奔,碾进山间是近两年的事,道路被开拓,随后被重塑。被重塑的不只有这条路。半山腰有小块平地,平地上安置了木制的桌椅,建了半月形水池,池边有廊棚,黑色水管的水汲自山泉。棚顶的雪水正一滴一滴地落进水池,池水呈青绿色,泛着静默的光泽。

  头顶是令人心醉的蓝天,身上沐浴着令万物复苏的阳光,周围是草木竹林、花香鸟语与潺潺流水,它们都是大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什么天气,天空的色彩总能令人心潮澎湃。凭空远眺,可以看到世界尽头、云之彼端。而俯瞰村庄,白墙黛瓦,层次分明。隐约可见屋顶上尚未完全融化的薄雪。在这千年古村里,我能轻易辨认出自家老屋的屋顶,那座老屋是我人生的起点,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然后一次次逃离,又一次次返回。

  去年秋天我还和八旬老母一起爬过石壁山。那天阳光充足,天空蓝成一块画布。经过土地庙时,母亲轻轻叹息道:唉,我应该带两炷香来上的。皖南乡下的每一个村子都有庙,或大或小总有一座,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或遇到难事,总要拜一拜。爬到半山腰时,母亲指着远处的竹林说:“以前在那拔过竹笋,现在是爬不上去啰。”她举着手机拍下蓝天白云,那一刻我突然懂得泰戈尔说的“我们热爱这个世界时,才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水泥路尽头是一大片平地,路边有块巨石,像一辆推土机那么大。我和同伴靠着石头休息了一会继续前行。身边是竹林,竹林入口立着“严禁挖笋”的告示牌,竹林里厚厚的落叶上还有七零八落的积雪。这寂静无人的空山,越往上空气越稀薄,身体越轻盈,情绪也越来越兴奋,我们却止步不前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同伴说。

  记得原先这个位置是有座林间小屋的,小时候常和伙伴们去玩。里面住的是林场的护林员,还有一个给工人们做饭的奶奶。我们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齐耳短发,面容清癯。她叫我们“小鬼”,我们称呼她“林场奶奶”。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每次都给我们倒热水喝,有时还拿发米糖给我们吃,发米糖是装在一个大洋铁瓶里的,我家里也有这样的洋铁瓶,每年腊月母亲将做好的发米糖整齐地码放在瓶里,一层发米一层糖。然后找一个地方藏起来,那是我们小孩子找不到的地方,直到过年才拿出来。从那之后,我们的衣裳口袋里总装着几片发米糖,馋了便摸一片出来,咬一口嘎嘣脆,嚼一嚼甜滋滋。那时候,我坚信世上再没有比发米糖更好吃的东西了。如今“林场奶奶”早已作古,林间小屋也已不在,我怀疑这座山头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这样一座林间小屋,或许那只是个梦,或许我正在梦里,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呢?

  水泥路戛然而止是因为开发石壁山的人出了事。有一次他像往常一样骑摩托车下山,因为天色渐晚,回家心切的他加大马力,一路俯冲,简直像要飞起来。终于,在一处转弯口,车子驮着他像一只苍鹰笔直地飞向了路边的河沟。被发现时,整个人血肉模糊。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工程从此搁浅。这样的石壁山自然不会吸引四面八方的游客,这个半拉子工程却恰恰使大山得以保持原有的安静。我想,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会降低车速,或者干脆步行下山吧。这条无比熟悉的路竟让他摔了这么个大跟头,该作如何解释呢?大山沉默不语,它拒绝回答人们的任何问题。或许人类从未真正理解过大山,也从未真正理解自己与山的关系。

  约翰·缪尔曾说,“一个人只要有幸在山中度过一日,以后纵是劳累疲惫,也绝不会再倒在路旁。无论命运如何,无论长寿还是短命,坎坷还是平淡,他永远富有。”或许,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座山。遗憾的是,来来去去多次,我却从未有一次登上过石壁山顶。我在大山腹地来来去去,而大山也就成了我心灵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