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

遥驻木兰舟

——评旧体诗集《耕读集》

  □陈 冰

  这本《耕读集》,是一位资深媒体人的轻盈转身与生命起舞。

  正如作者阚乃庆题在扉页上的诗句:“只道一苇渡江阔,岂料无绳系兰舟”。想来是他特别心爱的句子,上句典出《诗经》“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木兰舟”典出任昉《述异记》,据说浔阳江有木兰树,鲁班刻之为舟。诗无达诂,但还是不由得引人遐想:作者是否以木兰舟作为精神摆渡人?

  相较于《国家记忆》《黄河流过的村庄》《邕江》等教科书式的鸿篇巨制,作者坚持写诗数十载,于焉徜徉、藉以避喧,其流传范围不出三五唱和、知己吟赏。如果说纪录片是恢宏的纪念碑,是葳蕤矫拔的橡树白杨,那么《耕读集》所录五七言短章小制,仿佛他莳弄于竹篱掩映的数畦花圃。而更具意味的是其私人书写姿态,不同于他所擅长的国族叙事、方域纪胜,这本《耕读集》纯然属于作者自我的心灵版图。

  细品数百诗笺,不难发现作者多半萦绕安身立命的传统情结、生存经验的内省自审,无疑是他关注的焦点,属于古典诗学讲究的“诗中有人”。他注入文字的,无非读书人日常感思。没有“寻山陟岭,必造幽峻”的出奇制胜,亦无“岩障千重,莫不备尽”的包孕万象。大抵围绕他二十年南北奔走的辗转就职、节令风物、亲友桑梓诸般话题,从中折射出对时代氛围与自我处境的觉知与思考。正如他在《自叙:想像另一种方式》所说:“我,只能从我的眼睛里看世界,只能用我的身体和心灵去和世界交往”,他认为“外面的世界,需要通过内心世界的窄门才能真正进入”。《耕读集》与周遭世界的关系,或许正如水滴之于长川,贝壳之于大海,既个人又公共,既烟火日常又内省超越。

  于是这本诗集几乎全部凝聚于“我的心灵就是整个世界”。作者对世界的蠡测,贯穿于“成长与成熟、孤独与烦恼、追寻与苦修、堕落与超越、觉醒与证悟”的个人历程而迤逦展开。开卷即是早年北漂所作:“江湖魏阙,怀沙影凄。骚终未离,愁将焉避。”如同屈子去国的孤绝,他正承受着艰难抉择的炙烤。四年后徙居南京,“山影空蒙石径寒,湖光潋滟柳影瘦。鹊噪鸦啼论祸福,燕来雁往话春秋。”满湖寒光,牵惹出年届不惑的瞻前顾后。寓居太湖畔, “坐听风雷起,愧作壁上观。莫道形影吊,风雷加餐饭”,那是酌酒自宽“我与我周旋,宁作我”的坦易疏狂。至于 “前程茫茫走老马,谦狂自牧守流年”的矜持自守、“水能清性做朋友,竹解虚心是先生”的自警自励,凡此等等,读下来感觉如聆夫子自道。

  整本诗集归于日常经验与自我书写,以诗歌为小楫轻舟,更轻盈地划向心灵的无边苇丛,挣脱有形无形之樊笼,从局天蹐地中突围,在诗中过另一种生活。马尔克斯评聂鲁达说:“凡他触摸的东西,都会变成诗歌”。为俗世指点心灵庇护所,不正是每位诗歌写作者的基本责任?而诗中更多的是欢喜地迷途,谦卑地寻找出口,而这,焉知不是另一种意义的解缚与创造?正如作者在自叙中所云,“对诗歌的喜爱原来这样便宜”。

  这本当代旧体诗集,也可谓当代人向古典语体的致敬。

  新文化运动后的中国诗坛,旧体诗日渐式微,与我们渐行渐远。其实古典诗歌自有其纪律,特有的风格体式与遣词造句,藏着另一个审美世界。她本可如慈母般对我们温语叮咛、款款教诲,让我们不再粗糙、远离鄙陋。就像作者在诗集自叙中,列数了他喜爱的苏轼、钱谦益、黄仲则、龚自珍等人后,继以孺慕般深情道白:“他们应了现代人的心约,走出时间的藩篱,与我们相遇了,以一种牵云引雨之势、扫花吞叶之态、苞魅叶惑之容,让我们裹陷其中,莫辨遐迩,不知所以。”这是我们当代人不可割弃的审美脐带啊!

  这本旧体诗集名曰“耕读”,令人想起陶渊明归隐后的“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那时的隐逸诗人之宗,正在夏木扶苏、鸟雀啁啾中,安享“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的天游之乐。当年这位彭泽令的悄然挂冠,不曾在东晋政坛激起半点涟漪,却在他身后,如此剧烈地牵痛了“适俗”与“自适”交战,这根中国文人心灵史的伟大神经。似乎《耕读集》本能地将自己融入这脉显赫的书写传统。她出现在这浪激湍飞的时代,大可诠释为对传统文人生活方式的虔诚礼敬,亦向古代的诗圣诗仙遥拜一炷馨香。这本小书和个人写作,或许正藏着时间里沉默的答案和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