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军
原本我们和老人还相约今年故乡的春天，可是去岁严冬一别终成永别。
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48年毕业生，南京图书馆研究馆员、古籍版本目录学家，祖籍无锡的沈燮元先生于3月29日在南京安详离世，享年100岁。
去年12月5日，经书法家董晓牵线，通过沈老的忘年交、无锡同乡丁鸣江先生联络，我们从无锡前往南京图书馆采访沈老。丁先生提前告知老人家好无锡味道，于是我们带上了三凤桥酱排骨、镜箱豆腐，还有灵山素面筋。看到家乡美食，老人家笑眯了眼，露出标志性的仅剩的一颗牙齿。那天沈老身着深色棉袄、灰色毛衣，亮点是内衬的一件红色衬衣，因为是见家乡来的媒体，所以格外兴奋，跟我们忆母校，思故乡。
国专求学三年，受业于大师
沈燮元出生于1924年7月，抗日战争胜利后，就读于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但因为眼睛严重近视，不能再继续画画，于是读了一个学期后就改考无锡国专，结果他以榜眼的优异成绩被录取，当时全班也就20来个人。国专读书期间，有一个学期沈燮元被安排在沪校学习，但由于上海学分计算跟无锡不同，再加上个别同学家里的经济状况不佳，他和同学们又从上海回到无锡，1948年正式从无锡国专毕业。
对当年的老师，印象最深的还是唐文治校长，每个礼拜他都给学生教授《诗经》。沈老说，唐校长两个眼睛看不见，但他朗诵的声音很好听。“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至今回忆起来还是那么悦耳动听。
学生时期的沈燮元对钱穆崇拜有加，抗战胜利后，钱穆出版了好几本书，他都买下了。当年，他跟同班同学、老乡冯其庸在宿舍睡的是上下铺，有一天，他冒出一个主意，就跟冯同学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请钱穆先生来国专讲一次课，于是两人就跑到荣巷江南大学文学院邀请院长钱穆。上课那天，钱穆坐着黄包车去学校，他们两个学生自然是没资格坐车的，于是在后面一路开心跟跑追随，类似今天的小小追星族。沈老回想起这件事时，还露出男孩般调皮的笑容。问及当时钱穆讲的什么内容，沈老“哈哈哈”地笑起来：“具体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这次到国专讲的一课，讲得时间很长，好几个钟点呢。”他很骄傲地说，他们这届学生的毕业册封面，就是请钱穆题的词。
上海工作半年，结识到大家
无锡国专毕业后，沈燮元在上海合众图书馆工作了半年。当时这个图书馆对外是不开放的，所以前门不开，只开后门，也就是只开巷子里的门。有一天，沈燮元忽然听见门铃响，就去开门，原来是钱锺书来看书了。他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回忆道：“当时钱锺书头上戴的是一顶法兰西帽子，身上穿的是中装袍子，脚着皮鞋，手里拿着一根stick。”钱先生经常到图书馆来看书，开始听到沈燮元很浓重的无锡口音，就知道是老乡，很是高兴。后来一问这个图书馆员是无锡国专毕业的，就更高兴了，因为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做过无锡国专的教务长。两人聊天时，又提到朱东润先生在中央大学教书，还到国专兼课，朱先生曾在英国伦敦留学，钱锺书也到英国留过学，因此越发高兴。后来又讲到叔叔钱孙卿，两人越谈越投机。沈老说，钱锺书临走时，主动把住所门牌号码写下来，说就在图书馆不远的地方，叫他去玩。后来他抽空去了一趟，不巧那天钱氏夫妇都不在家，吃了个闭门羹。
在合众图书馆工作期间，沈燮元还有幸得到过胡适的一幅字。有一次胡适从北京到上海来，可能就住在上海银行的招待所里面，天天到合众图书馆看《水经注》。沈老回忆，后来胡适主动用毛笔给时任馆长顾廷龙和馆里的同仁都写了一幅字，他也拿到一张。写的是宋人杨万里的诗，而且还加了标点，很可惜没刻章。沈老遗憾地告诉我们，可惜文革时这幅字被搞掉了。
国专的思想，影响一生
去年秋天，无锡市国专历史研究会成立，沈燮元被聘为荣誉会长。他告诉记者，在国专读了三年，唐校长的精神对他影响非常大，“总结起来四个字，敦品励学，教导我们怎么去做人，怎么去读书，做人要注意自己的品行，读书要有方向。这三年对我非常重要，对我人生道路有重要影响。”他说，成立无锡市国专历史研究会，就是追忆无锡国专做过的事情，这个很有意义，对于后人纪念无锡国专，纪念唐校长，发扬光大国专精神很重要。
上世纪80年代，沈燮元担任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子部的主编，亲自参与这部版本目录学扛鼎之作的丛编、审校、定稿。沈老说，周恩来总理在临终前指示文化部两个意见，一是赶紧把古籍书目编出来，还有就是编中国书画图目，现在这两部书已先后出来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意义很重大，总结几千年来的目录学，还把所有的高等院校、图书馆，包括私家藏书中的古籍加以总结，这对传承古籍善本书目精神非常重要。近30年间，沈燮元以馆为家，潜心治学，专注于整理研究清代著名藏书家、校勘学家黄丕烈题跋、年谱、诗文集，编著《士礼居题跋》，已完成了手写80余万字文稿的二校。
当我们问起沈老长寿的秘诀时，他说：“人活在世上总要做些事情，不能游手好闲。我这么大年纪，对我来说就5个字：过好每一天。所以我对生活方面没有什么要求，越简单越好。读书可以长寿，因为读书是生命的延续。我好像是一条鱼，游在水里面，如果脱离了水，我这条鱼就会死。我没有一天不读书，一般早晨7点起来，晚上8点睡觉，睡觉前还要看个把钟头书。”
这个花开成海的季节，沈老与我们爽约了。他去了天堂里的书海，那里有他的恩师，他的同学，还有心心念念看不完的好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