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太湖周刊

老村明天是春城

  □梅南频

  拆迁办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伏案写作。听筒里的声音带着机械的礼貌,说老屋的评估结果出来了,让我尽快回去签合同。我盯着纸上方方正正的格子,忽然觉得字里行间都长出了青苔。

  老屋在镇郊的一片平地上,北窗外可见两座巍峨的龙窑,烧窑时火光红了半边天,开窑时叮叮当当的验货敲击声如同古老的编钟音乐悠扬回荡。村子里住着近百户人家,都是几代以陶为生,练泥的、做釉水的、制缸坛盆罐的、装窑的、烧窑的一应俱全,行行都有大师傅,最吃香的要数做紫砂茶壶的,还有在壶上刻字画的“大先生”。

  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家家户户生活都比较富足,黑瓦白墙,有菜有粮。左邻右舍均似亲人,烧个好吃的送你、送他,碗里盛满一片温情。地方上重文兴教,也出了好多人物,成为老村人的美谈和骄傲。开发商来投资,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镇里的拆迁办牵头落实搬迁。老村人不舍,舍不得这份几代人的情感,就说等南频来吧,他在城里工作,有见识,他签我们也签。老乡们的器重给我出了难题。不管怎样,我还是放下手头工作,应约而去了。

  走遍整个老村,很少见到儿时的伙伴,村屋大多租给外来务工者了,只有守村的一些老人蹒跚地游走在村道上,似乎在寻找心中的印记。拆迁办的人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等着,桌上摊着厚厚的文件。我没细看那些条款,手指划过“房屋所有权人”几个字时,像触到了老屋冰凉的石础。有人递来红色的印泥盒,我把大拇指按下去,再抬起来,按在纸上的瞬间,我听见一声轻响,不是纸张的褶皱声,倒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离开板房,我往老屋走去。路上遇见婶婶,她挎着竹篮,篮子里是刚从菜地里拔的青菜。回来了?她问,声音涩涩的。嗯。我应着,没说签了合同的事。她叹了口气,说,你叔昨天还在修那扇木门,修好了说不定还能用上几年。

  我打开老屋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院里的老槐树被叔叔锯掉了,留下一个不太粗壮的树桩,截面是新鲜的白。祖母种的月季还在,许久没人浇水的样子。堂屋里,被祖父坐得发红的竹椅蒙上了一层薄灰。墙角的蛛网也蒙着灰尘,在穿堂风里轻轻地晃。我想起小时候,总爱盯着蛛网上的阳光看,看细小的尘埃在光里跳舞。祖母会在这时端来一碗糖水,甜味顺着热气窜进鼻子。楼上靠北的四架屋是祖父的书房,四周是用木板架起来的简易书橱,千余本发黄的线装书籍曾经齐崭崭地排列在这里。一张高脚木凳是祖父专门用来登高取书的,我把它带到了城里,一直视为传家之宝,也是我最珍惜的情感寄托。

  我在木楼板上走来走去,楼板发出颤抖的声响,仿佛在与我轻声絮语。这间是我的婚房,窑上一起工作的李师傅手巧,买了一桶当时最时髦的荸荠漆,把我父母留下的家具全部刷了一遍,让他们成为新房里最亮丽的存在。山尖形的屋顶又旧又不好看,我们买了好几斤铅丝拉成平顶,上下两面糊上报纸,做成了划时代的天花板。谁知婚后不到一年,这天花板竟成了老鼠的运动场,一到夜晚,运动会就准时开始,让我啼笑皆非。而今,天花板零零落落地垂挂下来,似一次隆重的谢幕。

  我魂牵梦绕的根在这里,一座老屋,一个村庄。几个月后,我特意绕路回去。老村不见了,变为一片开阔的工地。几十台挖掘机举着巨大的铁爪,在地上刨、挖、碾。轰鸣声震得地面发颤,空气里满是尘土和柴油味。我站在曾经是村口的地方,脚下是松软的土。有人说,老村的地基在地下三米深的地方。我想象着,地底下有青石板铺的路,被几代人的脚底磨得发亮;有井台,井绳在石头上勒出的沟痕光滑明亮;还有祠堂的石阶,祖父曾在那里教我背“人之初,性本善”。 还有啊,那些曾经和我亲近的人。初伯还在吗?他总爱在清晨用粗哑的嗓子唱年轻时的歌谣。卖豆腐的广叔,他的叫卖声穿过晨雾,在老村里回荡,木桶里的豆腐白嫩嫩的,带着卤水的清香。祖父和祖母一定也在那里,祖父坐在竹椅上,捧着本发黄的《东周列国志》,祖母为他缝补那件穿了一辈子的蓝布长衫。

  挖掘机还在嘶吼,铁爪一次次扎进土里,又扬起,带着褐色的泥块。我知道,那些泥块里藏着老屋的砖,藏着老村家家户户灶台的灰,藏着我掉在院子里的乳牙,藏着无数个日子里的呼吸和心跳。它们被翻上来,又被碾碎,和别的土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老村最后的气息散在三月的风里。工地入口处偌大的广告牌竖起来了,一幅崭新的规划图醒目地展示在所有人眼前——天是匀净的浅蓝,楼是整齐的米白,步道绕着一片人工湖弯弯曲曲,湖边的长椅上,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春城”两个红色的大字亮得有些晃眼,和记忆里老村的炊烟,有了几分相似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