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伟
北七房街南的莲溪哗哗地流着,流过莲蓉庵,流过莲蓉桥,也流过华家几代人的故事。这水声里,混杂着棒槌敲打衣物的闷响、算盘珠子碰撞的清脆,还有那些被黄酒浸泡过的琅琅书声。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染红河面时,街北的老人们总爱坐在河埠头,望着粼粼波光,讲述那些年发生在华家的旧事。
古名莲蓉村的北七房,在清光绪三十一年间,由乡绅华绾言与存义堂华端生创办了莲溪小学。这所学堂静静地卧在西街上,像一册摊开的线装书。青砖黛瓦的校舍前,两株百年银杏树亭亭如盖,每到秋天便撒落一地金黄。学堂里的读书声与银杏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为北七房最动人的乐章。然而少有人记得,在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里,北七房墙门内还藏着一所特别的学堂:冠尘小学。这所学堂虽小,却如同暗夜中的一盏明灯,十年中照亮了无数乡里孩童的求知之路。
华冠尘生于光绪十年八月初八,是乡里最后一批秀才之一。他戴着圆框眼镜,留着山羊胡子,说话时带着几分书卷气。他祖上出过一位御用画师,因善画乾隆骑马射箭而出名,他自己也是无锡有名的书画家,家中书房里挂着一幅从宫中流出的王安石画作《猫鼠图》,从一侧看那猫睡眼惺忪,另一侧看却又怒目圆睁,十分生动有趣。案几上常年摆着几只玉瓶、几方古砚,墨香萦绕不散。1937年日军铁蹄踏破苏锡常,青城各校纷纷停办,北七房国民小学亦不能幸免。华冠尘便在自家庭院开起补习班,渐渐办成学堂,以己名号命之“冠尘”。
这位先生有个怪癖:三杯黄酒下肚,必要领着学生往北庄灌园里跑。他总说:“读书人要有几分酒意,方能领会古人真意。”微醺之时,他的讲解格外生动,仿佛那些古籍中的圣贤就站在眼前。他指着墓碑教写字:“‘先考’二字须写得如孝子叩首,一笔一画皆要恭敬。”说着便示范起来,手腕悬空,笔锋转折间尽显功力。每月十五,又必带学生去大坟园、小坟园背诗,说是与古人饮酒。月光下,他披着一件青色长衫,站在坟茔之间吟诵古诗,声音清越悠远。说来也怪,那些在坟头背过的诗文,学生们竟真记了一辈子。
冠尘曾被无锡荣家聘为私塾先生。荣先生极慕其才,常邀他到梅园赏花论艺。两人对坐亭中,一壶清茶,几卷古籍,便能畅谈终日。荣家老宅、祠堂与梅园里,多处留有冠尘墨宝。其中一幅《墨竹图》尤为珍贵,竹叶疏密有致,墨色浓淡相宜,观之似有清风徐来。冠尘的次子华明被荣家派往上海申新做经理,长子华巩亦因一手好字被荣先生相中,赴沪担任荣氏企业账房。
华巩生得仪表堂堂,眉目如画,举止间自带一股书卷气。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擅长楷书,字迹端庄秀丽,如行云流水。他穿一袭青布长衫端坐账房,十指拨打算盘如蝴蝶穿花,噼啪作响的算珠声里透着几分韵律之美。荣家大小姐日日借送茶之名前来,轻移莲步,手捧青瓷茶盏,目光却总忍不住瞟向那位伏案疾书的俊朗青年。两家本是门当户对,荣先生与冠尘又惺惺相惜,当即议定婚事。谁知华巩心高气傲,竟在订婚后三日不辞而别,悄然回乡。为平息风波,媒人只得谎称华巩是个不近女色的人。荣家不信,便遣美艳的风尘女子前来试探,他果真坐怀不乱。为了自圆其说,华巩始终不娶,在北七房做过教师、会计,闲时写字作画、吹笛弄弦,倒也逍遥。
光阴似箭,转眼二十余载。已过不惑之年的华巩,依旧保持着晨起练字的习惯。每日清晨,他必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宣纸,研墨挥毫。那一手漂亮的颜体字,成了北七房一景。夏日午后,他常去墙门后诸巷上的小河边垂钓,头戴竹笠,身披蓑衣,颇有几分隐士风范。一日,他正凝神盯着浮标,忽闻棒槌捣衣之声。抬眼望去,但见一姑娘蹲在对面河滩石上,两颊如三月桃花般娇艳,裤腿卷起处露出藕节似的小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哎呀!”一声轻呼,棒槌落水,卡在芦苇根间。华巩不假思索涉水去拾,谁知脚底一滑,“扑通”跌坐水中。对岸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他抬头正撞见姑娘笑弯的眉眼,那笑容比河面上的波光还要耀眼。
当夜,华巩辗转难眠,翻出珍藏多年的《乐府诗集》,在“江南可采莲”页边写满批注。烛光摇曳中,那些娟秀的小楷仿佛也有了生命,在纸上翩翩起舞。次日午间,河上忽飘来山歌:“棒槌漂走莫要慌哟,对岸有个呆儿郎……”姑娘假装没听见,但嘴角已悄悄上扬。第三日唱到“四十二岁老光棍”时,对岸“嗖”地飞来湿布团,展开竟是绣着并蒂莲的手帕,针脚细密,花样精巧。华巩如获至宝,连夜找堂弟讨要上海带来的雪花膏,那股子殷勤劲儿,活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提亲那日颇具趣味。华巩特意换上新做的藏青色长衫,与媒人携两坛陈年花雕登门。刚进院子,屋内便冲出一位手持擀面杖的妇人,柳眉倒竖:“可是你这老不正经的天天唱酸曲?”华巩不慌不忙,“扑通”跪倒,拱手道:“丈母娘明鉴,小婿还会拉胡琴哩!”说着便取出胡琴,当场拉了一曲。
街南的莲溪带走了光阴,却带不走街北墙门里的故事。华家的笔墨、姑娘的棒槌,都在水流中化作了细碎的闪光,偶尔被阳光照见,便是一段鲜活的往事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