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潇丹 文 |
周六夜里,你走进南湖路附近的一家藏书羊肉店,切五十块肉,加羊血羊杂白菜粉丝。片刻后,满满食物汤水坐在大号银盆里,雾气绕绕,浓芬扑鼻。自己加辣油,加盐,一时口渴了,灌一大口雪花下去。年头年尾,乍暖乍冷,锡城正是吃羊喝汤的好辰光。夜里寒意更足,外卖、夜宵又多了一样选择。
小店是长方形空间,从三分之一处一分为二,前厅后厨,进门右手一个小小的收银台,无专人值守。台面上,一盆绿植,餐巾纸盒,招财猫在摇手臂,以前还有个收银机,按下键盘,还有银脆的哒嗒声,现在贴着两个塑封的纸片,上面印着二维码。收银台上方挂着三层吊柜,分层搁着本地黄白、饮料瓶装水、几瓶金星迎驾和海之蓝,大件的雪花是堆在最里面的脚边。收银台是个摆设,客人进来,径直走到最里面,一扇玻璃罩后,一件褐色的围兜转过来:吃点啥?切多少的?还要不要再加点其他的?
此时,小店里人气足生意好,加上自己,已经坐下四桌。中间靠墙最大的一张圆桌,围着五个小伙一位小妹,统一的黑外套白衬衫。小伙子们面色苍红,嘴唇干燥。一个高个子指着贴在墙上的菜单对身边人说,最近虚得很,先来一盆腰子补一补,众人笑笑。那小妹面容姣好,年纪轻,眼睛亮,脸上的妆容有些坚硬,披肩发反射出灯光的柔亮。她伸手布碗筷,腕上戴着表,现在还戴手表的年轻人少见了。他们叫了一盆汤锅,明亮的不锈钢大号碗盆,常见潮汕货,贴在桌中间的电磁炉上,里面开始跳起来,香气奔腾,几双筷子齐齐地往里戳。两盘葱叶炒羊杂,几碗细面,本地黄酒,光明酸奶,可口可乐,说说笑笑,挤挤闹闹。有一个粗粗的男声道:要学好与人沟通,要学点演戏,多少要做一点。女声道:干嘛呀,选秀吗……
离你最近的一桌人,本地话啪啦不停,应是附近小区的男女,女阿姨,绣眉毛,染头发,看不清什么色系,上身短款酱红夹袄,下身厚材质呢子裙,脚上中筒靴,夹细香烟姿的势好看。男的平头,脸皮发红发油,上身外套旧且皱,肩上有头皮屑。他们在扯老娘舅,酒喝了好几杯,筷子却许久没动。桌下两只空黄酒瓶,香烟头,碎纸巾。空气里有一丝燃气味,一抹油脂香,一股菜汁味。
汤水冷冷热热,锅碗洗洗刷刷,厨房里日久天长的味道,催化出来遥远的记忆。经历过饥荒的外公,在年纪大时,吃到一顿大油大荤之后,总是故意大叫:今天吃饱了!吃饱了!然后笑等儿女奚落:平日里就饿着你了虐待你了。你做寄宿生时,用力念书,用力生长,周末亲戚喊你去杀饥补馋,你闷头大嚼,耳畔有温柔叮嘱:慢慢咽,笃定吃,紧接着一筷头红烧肉、蹄髈压到饭头。过年时家人聚餐,吃吃讲讲,做过采购的大伯大讲特讲,参加过的宴席场面,有大海蟹有法国蜗牛,醉鸡醉虾,样样味道好,最后总结道,吃下去山珍海味满汉全席,统统不作数,喉咙深似海,肚皮通上天,没有时想吃,吃过就等于白吃。老婆笑骂他,饭饿了才香,吃吃吃,只只鲜,天天醉酒,等着三高。如今想想,时间流水,悄无声息,不等不催,不少的亲属朋友,人间美味已无机会再品尝到了。
跨出藏书羊肉店外,寒气重重的夜色很快变得浓郁黏稠,一块一块的灯光铺在街上,只能照顾到眼前的一角。羊肉店面的位置差不多是固定的,进进出出的人是固定的,甚至它的店铺朋友圈也是固定的,羊肉店边上,总是陪伴着重庆烧鸡公、金寨老鹅、淮南牛肉汤、糊涂生煎、将军锅贴,以及顺客福、移动通信、天惠超市、苏宁小店、红豆家居服、康博男装、李宁安踏等等。这一大片的店里店外,流淌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小愁绪,琐碎细小,往来反复。指示牌反射的霓虹灯光照亮一片地砖,路口街角枝枝大灯,大团大团的白亮里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在蔓延,这些光清冷雪白,只不过稍微远点,这给人安慰感的余光便被那片暗吃掉。人摸着走回去,快到家了,楼下背阴处的绿苔,有垃圾分类的宣传海报,下面有终年不见阳光的味道。
记得买单结账时,老板娘还在里头备明天的料,自觉拿出手机,扫一扫,离你最近的那一桌也准备结束离开了,两人都带着些许醉醺,起身朝外挪,有些跄,推开玻璃门,男人朝女人屁股上拍了一记,再见再会,相互背道而驰。
那时玻璃门外正往回闭合,动到一半,又被往外打开,只见一矮瘦小伙闪进,来人上身亮黄,头盔锃明,背后正中心,有一圆圈图案,很像电视里兵丁胸前的“勇”字。他一手提起前台上叠放的圆桶碗,一手点着手机屏幕,塑料袋摩擦发出脆响,玻璃门又被推开,旋即又自动闭上,你耳边似有嗡嗡回响,在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