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梅 文 |
去年春天,沙黑先生题赠了一副对联给我:春随香草,人与梅花。我欣然接受,专程上门拜访,取回珍藏。沙翁并非书家,是文人字,但写得很好,隽秀清朗,这八个字也好,意味深长。我的名字里有一“梅”字,看来沙翁是用心而为的,晚生唯有感激矣。
这八个字是有出处的,是徐霞客题小香山梅花堂诗中的一句,但沙翁化用而生新意。原诗如下:
幻出烟萝傍玉京,须知片石是三生。
春随香草千年艳,人与梅花一样清。
混沌凿开云上下,崆峒坐倚月纵横。
峰头且莫骑黄鹤,留遍江城铁笛声。
崇祯二年(1629),徐霞客应其族兄雷门之邀,访游其结庐隐逸之地江阴小香山,小香山遍植梅花,徐霞客有感而发,一连写了五首诗,这是其中一首。这首写于近四百年前的诗之所以流传下来,我以为主要在于颔联这两句极佳。沙翁分别掐去后三字,留白了,又现一派新意。沙翁为什么题赠这两句给我,没有做任何说明和注脚,我也没有追问究竟,有些事,不必太明白,太分明了也便无趣,且留着自己领悟和揣摩吧。“人与梅花一样清”,徐霞客诗意是用梅花的高洁来赞美其兄的,沙翁题赠给我,我视作一位师者长者对晚生我的期许和寄语。
这梅花堂与苏东坡还有故事。据说,这梅花堂早已有之,时光再往前追溯到北宋年间,晚年失意的苏东坡曾经应江阴友人相邀,数度到梅花堂小住怡情,并有一首《红梅》为证: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融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梅花堂位于香山山顶,正门上方的横匾“梅花堂”三个大字,落款便是“眉山苏轼”,堂后还有东坡的洗砚池。遥想东坡在清冷的梅花香气之中,借着酒意,挥毫写下“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的情形,也写下了晚年被贬谪的孤苦与失意,不知这满园春色能否安抚一点坡翁寒凉的心呢?“尚余孤瘦雪霜姿”的梅花哪里仅仅是梅花啊,分明也是东坡自己的写照,又一个“人与梅花”。
虽然这“梅花堂”三字的由来颇有争议,是东坡现场所写还是后人因仰慕他而集其字而题?未有定论。东坡生前去常州多次,最后也终老在常州,而当年小香山归属江阴,江阴在常州府所辖范围内,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更愿意相信这梅花堂三字是东坡亲写的笔墨。
再看“春随香草”这句,香草为何呢?提起香草,自然会想到更古老的诗人——屈原,我们得溯着时光的河流继续逆流而上,穿越到北宋再往前推移2000年的战国时期。“香草美人”的象征意象是屈原创造出来的,用以表达他不与世俗合流、保持高洁的个人操守。他把草木分为香草和恶草两类,香草有兰、芷、椒、蕙、江蓠、揭车、杜衡、芙蓉、留夷等。在屈原的香草名单里,最尊贵的当然是“兰”,是君子的象征,“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以兰为佩,可见兰在他心目中的尊崇地位。自奉“帝高阳之苗裔兮”的屈原,赋予自己高贵血统的同时,也赋予自己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以投诸“美政”理想,他常常自比被君王失宠的美人,这“美人”之“美”,不仅是皮相之美,更是精神之美。而这些美人往往餐英饮露、佩玉饰花,使之更美。据我看来,屈原是有着极端精神洁癖的人,当他发现理想破灭,无力改变“举世皆浊”的世态,他无法做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只能自沉于汨罗江,以保持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
如此看来,这一联两句,字数极简,而意味颇深,尤其是一一对应的“香草”和“梅花”,很值得玩味。
如果用屈原的“美人”之说来对照,屈原是美人,东坡自然也是美人,徐霞客也可算一个,因为在我看来,他们的精神颜值都很高,皮相的颜值大可忽略。
承蒙沙翁赠我此联,不妨悬于我的书斋看云轩,效颦先贤,也做个小小美人,再簪一朵小小梅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