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麦浪深处“翘摇”鸣

  | 罗安斌 文 |

  四月菜花的残黄刚刚褪尽,伟大的苏北平原开始孕育新一轮金色。麦子,麦子,令无数诗人痛哭的麦子就要登场了。

  阳光在四通八达的河溪里洒下许多金针。四声杜鹃在低飞,但是你看不见它。“麦黄草枯”,只有当它时不时地叫出一声,你才知道它就在附近。而等到麦子的金色涂满原野,麦浪深处,就会有“翘摇”的声音响起。

  “翘摇”是一种野蚕豆,我们老家一带称之为“乔乔儿”。有人将它写成“荞荞”,其实它和荞麦一点关系也没有。

  翘摇豆荚长得饱满时,摘下来,从腹侧划开,将细如菜籽的豆粒随口吃了,留下空豆荚,掐去其尾部一小段,蒂部竖直含在舌面上,口中发出“西”音,翘摇就会共振响起来。好的玩家甚至可以用来演奏;而顽童们一般用来有节奏地骂人:“细、细、细BB”。这个季节,村里的小学一放学,田头村口,便响起翘摇声声。

  懂事点的孩子,不会光顾着玩“细BB”,而是会去麦田深处,采摘一书包的翘摇豆荚,带回家,洗净,加水加盐煮熟,滴入少许菜油,盛出,凉透,等着从地里归来的父母作为“嘎饭”菜。

  翘摇味道十分鲜美。早在宋代,翘摇就已经成为一种舌尖上的享受。作为文人中的美食家,苏东坡对翘摇的美味赞不绝口:

  彼美君家菜,铺田绿茸茸。

  豆荚圆且小,槐芽细而丰。

  ……

  点酒下盐豉,缕橙芼姜葱。

  那知鸡与豚,但恐放箸空。

  这首诗的名字叫《元修菜》。苏东坡在其诗叙中说:“菜之美者,有吾乡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余亦嗜之。元修云:使孔北海见,当复云吾家菜耶?因谓之元修菜。”这道被称为元修菜的翘摇真真“震”到了东坡先生——他可以因其而“不思鸡豚”啊。也许正是“巢”“翘”“乔”字在方言中的发音类似,翘摇才变成了“乔乔”吧。

  而根据陆游的考证,巢菜分为“大巢”和“小巢”两种。大巢是没有长饱满的豌豆荚,小巢就是翘摇。陆游也很爱吃小巢,还专门写过一首《巢菜》,其中有“自候风炉煮小巢”的句子,当时正是其失意时分,“天路”遥远,虽人闲菜美而诗情终是悒悒。年轻时候初读《剑南诗稿》,我竟以为是在煮茶呢!

  我们小时候吃翘摇时,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苏东坡和陆游,更不知道两位对翘摇的绝赏,只知道翘摇鲜美清口,晚饭时可以当菜,饭后还可以当零食。

  乡下人视翘摇为宝。用翘摇煮出来的汁水洗澡,可以去痱子。翘摇的豆籽可以用来灌枕芯。记得高中住校复习最紧张的时候,我患了失眠症,又不能回家。妈妈便托人给我带来了“乔乔儿”枕头。那天,我闻着乔乔儿特有的气味,听了一夜的杜鹃鸣叫,睡得特别香。其实翘摇并没有静心安神的功效。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只说其能“止热疟,活血平胃”。而翘摇枕头能让我安然入睡,看来更多是精神因素吧。

  不久前的一个“五一”节前,高中同学老顾喊我回乡去他的园子看看,尝尝他亲手种植的有机农产品。我十分高兴,心中也暗暗期待着一碗“小巢菜”。后来未能成行,但我分明闻到了家乡农村越来越浓厚的“翘摇”气息。

  老顾经常在微信里跟我发感想,慨叹食品安全问题,认为乡村振兴,首先应该振兴的是人心。我十分惊诧于他的精当见识。要知道,他几乎做了一辈子的农民,并不知道也没有读过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理论。

  老顾又高又黑,开一辆大卡四处送他种的菜。一提起他,我就知道,翘摇还在,麦浪还在;麦浪深处,我们的“巢”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