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

忆继青老师二三事

  □季志良

  1978年,16岁的我考取了江苏省戏剧学校昆曲音乐专业,专修司鼓(乐队指挥)。那时,我们对昆曲一无所知,所以观摩学习老师们的昆曲表演是我们的必修课。

  江苏省昆剧院在南京恢复成立后,1979年在西康路省政府礼堂举行多场演出,“传字辈”老师和俞振飞大师相继登台,省昆中坚力量“继字辈”老师悉数出场,由此我们认识了张继青老师。我被她在舞台上的表演深深打动了,从此记住了省昆有这样一位艺术家。

  后来,我又有机会看到她表演的全本《牡丹亭》,被她塑造的杜丽娘所征服。记得那时她已年届40,我惊叹于她怎会把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演绎得这般栩栩如生。她在《痴梦》一出里的表演更是令人叫绝;《芦林》一出演罢,我甚至感动得热泪盈眶。之后我又陆续看过她出演的《折柳阳关》《长生殿》《断桥》《鉴湖女侠》等戏。继青老师的艺术成就不光震撼了我们这批学生,甚至吸引了一众京城里的戏剧大师,如张庚、阿甲、王朝闻、赵寻、郭汉城等人亲赴南京看她的演出。1984年,她携《牡丹亭》《朱买臣休妻》到北京演出,轰动京华,并摘得首届“梅花奖”榜首。在我们的仰望中,继青老师成就了一座难以逾越的昆曲艺术高峰。

  1985年,在省戏校毕业且留校任教两年后,我被分配到江苏省昆剧院工作,那年我23岁。

  与继青老师的渊源,始于我在昆剧院里的一次练功。那天,我在剧院通道的凉棚底下练板鼓,她从院部会议室走出来,当时她是昆剧院副院长。看见我,她走过来亲切地问:“是小季吧?”我忙站起身叫了声:“张老师!”她慈祥和蔼地说:“没事,倷(你)接着练,我是要搭倷讲,一个打鼓佬,不仅仅要练好基本功,更要熟悉台上的戏,我俚演员在台上唱戏,一招一式倷全要记牢。老法头里(过去的年代),打鼓佬还要叫场,还要帮演员提词、说戏个。”这段话深深打动了我,因为自从我学司鼓后,还从未有哪位老师教导我敲板鼓要做到这样。继青老师的教诲从此在我的脑海里扎下了根。在以后的敲戏中,我常常回忆起与继青老师的这次对话,一个鼓师,他的工作不只是敲板鼓,更要记住戏。

  2002年,省昆剧院让我回去参加业务考核,由我司鼓《扈家庄》的起霸。排练途中,演员由于长时间没练,忘了舞台地位和动作,我帮她回忆起来。同仁们甚是惊讶:时隔多年,竟然还记得戏。我心说,这是继青老师教我的呀!继青老师与我说的话虽然不多,却深深影响了我的一生,更奠定了我在之后的艺术生涯里能教戏、做导演的基础。

  1986年10月,浙江昆剧团举办南北昆剧精英邀请演出,当时省昆剧院的林继凡和黄小午受邀合作演出《势僧》,由我司鼓。继青老师自然也应邀在列,参演《牡丹亭·寻梦》。演出之前,我在侧幕边看到她,脱口喊了声:“张老师!”继青老师冲我挥挥手,旁边一位老师连忙制止我:“不要打搅张老师,她在背戏呢。”我一看表,心下震动,离演出开场尚有一个多小时,她就已经在准备了吗?再说她刚出访法国演出全本《牡丹亭》回来,在法一个多月连演30多场,一折《寻梦》对她来说岂不是驾轻就熟、信手拈来的事?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就是她一贯的处事做派,哪怕最熟悉的戏码,只要演出,上台前就要认真背戏,将其当作平生第一场演出来奉献给观众,难怪她在舞台上能够取得那么大的成功。我不由肃然起敬,这才是一个艺术家的风范啊!

  1987年,锡剧表演艺术家梅兰珍的“锡剧梅派演唱会”特地邀请继青老师捧场,请她演唱锡剧《鉴湖女侠》里秋瑾的一段唱。虽说继青老师年轻时唱过苏剧,与锡剧同属江南地区的滩簧剧种,但发声方式却不尽相同。锡剧女声发声是本嗓,苏剧和昆曲女生发声却是假嗓。为了唱好这段戏,继青老师不断练习,演出前还在后台拖着家父(锡剧名家季梅芳)听她唱得如何。家父称赞她“唱得太好啦!”她谦逊地说:“勿来事(不行)!勿来事!还要好好练!”就这样,一场短短几分钟的捧场演出被继青老师视作一场重头戏来准备,参加演唱会的同行们肃然起敬,被她这种“上台无小戏”的艺术态度所折服。

  1988年,我从省昆剧院调回无锡锡剧院工作,之后便与继青老师相会甚少,只是偶尔看她的演出,也曾看过她应白先勇先生邀请,在苏州辅导排演的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结束后也只是匆匆一晤。

  2022年1月6日,在家中惊悉继青老师离世,万分心痛,一代昆曲艺术领军人从此陨落,实乃昆曲事业的巨大损失。几日茶饭不思,特撰文追忆继青老师,聊表哀思。